第44章 山魂4
八
七個老師,隻有校長去年考轉正,代六年級數學的“四眼王”,聽說去年差十分,全縣一次給五十個轉正名額,今年理該輪到他了。九月份參加考試,考的是初中的課程,可他是“文革”時的初中畢業生,本來沒學會,課本又變了。連二元一次方程都解不下來,幾何更無法下手。
悲鳴本來很忙,在學校又要抽空解答他們的問題。他最害怕輔導的是那個“女中學生”(別人私下稱“紅衛兵”,聽說高小畢業,怕當不上民辦老師,托人要了張中學畢業證書,但年輕時的相片不存在了。隻好將現在的相片染色了,弄巧成拙,別人說那時有彩照嗎?從此人們私下又叫她“女中學生”),連小學四年級的數學都做不對,悲鳴輔導她還比輔導學生費力。偏偏那個“中學生”極好麵子,又不願讓學生看見。所以每當悲鳴課外活動想打籃球時,她準會適時鑽進悲鳴的房間,然後拉下窗簾,門一閉,問個沒完沒了。
中秋節的前一天,學校會計到學區領他們的工資,校長的工資悲鳴不知。五個民教一月40元,而他僅20元,會計說教育局有文件,他們這些民辦教師半年試用期,工資發一半。
20元,一月的報酬,還不如他寫一篇散文稿酬多,但這畢竟是他踏上工作崗位第一次領薪。當他完整的交給母親時,母親又給他10元錢,他堅決不收。的確吃的麵、油、菜他每周從家帶,再說他身上還有剛領來的50元稿酬呢。
“20元剛好買半袋硝銨呢”母親看著他執意不拿,自言自語,顯得很高興,也許她感到她的兒子已成人了,在那“出入皆白丁”的家族中,出了一個當“老師”的兒子,一向在人前抬不起頭的她,似乎活得有精神了,可她怎知兒子內心的痛苦呢?
“六年級是畢業班”校長不止一次念叨過。中期過後,山上的農活也少了,校長看到悲鳴禮拜天實在沒空,就和代數學的“四眼王”商榷:禮拜天,輪流補課,補課費學生收一點,學校補一點,每人一天3元,相當於民教兩天的工資。
悲鳴是六年級班主任,理當他收補習費,每生3元,也許他剛從事工作吧,他最害怕的是向學生收錢。校長猜透他的心思,提前在晨操集合中,反反複複解說禮拜天補習的必要性,又再三強調若上麵檢查,任何學生不許說“補習”二字,更不許說收補習費的事。有校長的強調,悲鳴似乎心裏無顧慮了。他就讓班長按點名冊收,可班長交錢的時候,說李山娃還沒交錢。他的腦海中立刻顯現出那個學生的輪廓來:寡言少語,穿的比別的同學破爛。他想:李山娃家中必定困難。
傍晚放學,吃了飯,悲鳴決定家訪一次。
原來山娃的爸爸在寧夏打工中不慎從架子上跌下,傷了腰椎,可惡的工頭隻打發他路費回家,至今躺在炕上,生活難以自理,家裏一貧如洗。悲鳴心一酸,猛想起自己上小學時因交不起學費,躲在大樹背後痛哭的情景。
到了學校,他讓班長叫來山娃,說:“你的補習費你的母親給我交了,再不許向家裏要,安心學習!”
從此,悲鳴將山娃選為生活委員,每當山娃在學習上一有進步,他就鼓勵山娃。後來山娃考上大學,特意給悲鳴寄來一張賀年卡,說他能走到今天這步,忘不了恩師那次暗中幫助他,當然這是後話了。
九
時光荏苒,歲月如打牆的板,上下翻飛,又是一年教師節。
悲鳴騎著上高中時騎的那輛破舊的自行車,除鈴子不響,一路奏交響樂”,路上鏈子掉了幾次,幾乎遲到了。
主席台上已坐著鄉文教幹事,教育局局長也參加,可還沒有入席就坐。他小心翼翼進了會場,想坐在後麵,可幹事已發覺他的舉動,說“授獎的同誌坐在前麵,找自己名字坐”。
八所完小,獎前三名。他代的上溝小學六年級語文第三,獎金100元;二年級數學第二,獎金200元,一本鄉教委發的“鄉級1987-1988年度優秀教師”的榮譽證書。300元相當他半年多的工資。會後他首次吃了一碗牛肉拉麵,順路自行車捎了一袋硝銨,準備種冬小麥。
這一學期他更忙了,原來的馬校長病了請假,“四眼王”也考上了進修學校,又調來了一個即將退休的公派老師。六個年級,五個老師,無法上課,學區要求將一、二年級合並了上複式班。學校暫時由他負責,課程實在分不下去了,隻好實行包班製,他包六年級,“生醜淨旦”一人扮演。上級檢查又頻繁,這製度那條約都要擺在桌上,常常填“普九”表冊通宵,又要“掃盲”,家裏的活實在幫不上,每當此時,他的眼前總會浮現出母親弓著腰,一人擩草鍘的情形,內心著實痛苦,也想到誌梅說的還不如當一個農民自在”這句話,心裏百感交集。
“唉,咬著牙挺下去吧!後年的今日,我也會像‘四眼王’三年教齡滿,考上正式教師。”一旦想起這事,他的心裏又樂開了。
“已兩周都沒有回家了,禮拜天既要補課,又要照看修建掃尾工作。”正當他歎息時,村文書拿著一遝學校訂的報刊進來了。裏麵有他的一封信,一筆市報20元稿費。文書說匯款單他代簽名了。他急忙拆開信。
悲鳴:當你收到這封信時,一定開學兩三周了。不錯嗎?我早說過那兒閉塞,事實驗證了嗎?
首先,我祝賀你在教學上取得的成績。寫作似乎更有進步了,發表在市報、《雜文報》、《A省日報》上的作品我都剪下來收藏。
我到“A省中醫學院”已注冊了,一切如意。住宿安排好,首先想到給你寫信,別忘了隻顧教學,好好學習,準備走另一條圓大學之夢,先轉正後再帶薪進修,也很實在。”順祝你大作問世。
誌梅月1日1悲鳴的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
十
公元1991年的春節剛過,爆竹的尾聲還沒有消失,正月十六就開學了。曆年的慣例:開學的第一天,全鄉教師開會,領書本。
悲鳴這天起得很早,雄雞的第二聲“打鳴”,他就起床。大年三十下了一場厚厚的雪,路上仍有積雪,他隻好步行。他今天心情似乎很舒暢,因為三年教齡已滿,今年是他考師範的一年。
會上,他和幾個年輕的民教坐在一起,私下議論著,今年教育局民教轉正分派的名額是否增加,他們邊談論邊用肯定的口氣說:“悲鳴今年考師範,甕中捉鱉!”悲鳴似乎心裏有點自得感。
豈料,會上幹事宣讀了一個幾乎將他擊暈的《1991年A省教育廳幾號文件》84年前的在職民辦教師,一律無條件直接錄用轉正,三十年教齡、六十歲符合其一者,邊轉邊退休。84年後的民辦教師定為“代課教師”,不準考師範轉正,陸續辭退,誰招的誰補償。
“天啊!”全區和他同命運的25個被轉眼“定性”為“代課教師”的,無不被這突來的消息震驚了,兩個女的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這突來的文件,也震驚了縣政府,縣教育局。誰招誰解決,誰補償,全縣475名這樣的“代課教師”,對一個全國最貧窮的縣而言,拿何補償?
強加在他們頭上的“代課教師”這個畸形的扭曲的“稱號”,從此把中國的4408萬特殊的“弱勢群體”的心真正攪亂了,於是,每年的教師節他們聯名上訪,於基層組織的矛盾衝突,嚴重影響著“和諧社會”的建設。
就在那一年,縣政府想出了一個折中的策略:在縣教師培訓中心,與省電大掛鉤,每年招收一個大專班,讓這些“代課教師”代薪進修,先拿上大專學曆,再等機會。
悲鳴在激烈地角逐中(兩千多名考生,隻招20名,況且高三應屆學生也考)考上了,是全縣僅有的“代課教師”。考的是高中語文、數學、曆史地理合卷。高中他學理科,要不是語文、數學功底硬,史地合卷答25分的他,怕考不上的。
對一個像悲鳴這樣的代課教師“離職進修”,困難可想而知,雖然“代薪”,但一月40元的工資,連交報名費都不夠,家裏又要靠這打化肥,為了讓他安心學習,娘從早到晚,忙著不停,耕種萬不得已,才讓兒子回家一趟,一年地裏產下的糧食,留下夠吃的,糶了,全給悲鳴交了學費,老人家一年苦死累活下來,給自己一件新衣也沒添過,時常穿的是親戚周濟的舊衣,悲鳴看到娘竭盡全力供給他,學習上更吃苦用功,不像其他同學那樣,抱著60分混文憑的心態。
他知道自己的學習機會來之不易,每一分錢都是娘的血汗錢。所以,別人晚自習逛街的大好時光他都用在學習和寫作上,三年電大學習,對別人來說,是混文憑的日子,但對悲鳴來說,是知識進升的“黃金機遇”。在這三年之中,他的寫作水平大有進步,不但在市報上發表了幾十篇不同體裁的文章,而且在全國幾次征文中獲獎。
1994年他以優異的成績取得“漢語言大專文憑”,三年的艱辛隻有他心中明白。
十一
三年的苦讀,悲鳴滿以為等待他的是命運的好轉,豈料,畢業那年,省上又取消“五大生”的招聘。他多麽酷似一頭飛累的蒼蠅,又飛回到以前工作的山溝小學任“代課教師”,隻是待遇由以前的四十元漲到七十五元(取得大專文憑的代課教師)。
他在市報,《A電大報》,《A省日報》上發表的作品,引起了縣委報道組的重視。那年報道組原計劃招聘他,不知何故,後來又被別人頂替了,聽說他是農村戶口的緣故。
誌梅也畢業了,分到了縣中醫院婦產科當主治大夫。電大與中醫院本相距不遠。上電大時,誌梅也幾次來看悲鳴,每次來總會帶著單位過節發的好吃的,說縣城再沒有親戚熟人,吃不了。
叫悲鳴幫助處理一下。
悲鳴隻看過誌梅一次,他隱隱覺得一條鴻溝已將他們隔開。
在農村中女子一上20歲,男25歲沒定親,是很丟人的事。悲鳴電大畢業已25了,提了幾次親,人家一聽是月薪75元的“代課教師”,連麵都不願見。為此,悲鳴娘愁得吃不下飯,睡不安。四處求神許願,按“歪嘴陰陽”說的,偷偷讓狗舔了悲鳴吃飯的碗,說這樣可禳解“孤鸞煞”。
也許真的應驗了:一個牛販子給悲鳴介紹了個對象,女子販雞。悲鳴給別的老師打了招呼,讓他們操心,安全為要(他仍是上溝小學的法定代表)。
女方家很滿意,親定了,禮錢也接受了,三天後女方家來認親,悲鳴娘請來了娘家弟媳,從早忙到中午,長麵擀了兩大片,油餅煎了一盆,等來的是媒人一句無可奈何的話;“女方家嫌悲鳴是代課教師,沒出路。”
娘跪在離世的父親相前,哭聲直戳他的心。
次年的春天,柳大女因男人耍酒瘋,醉打大女,大女離了,經人撮合,悲鳴東挪西借湊足三千彩禮,才和柳大女結了婚。
悲鳴沒有擺酒宴,沒有請客,隻是自行車帶著大女領了結婚證書,就算完成了娘一樁心願。本校五個老師來了,誌梅也來了,誌梅紅著一雙眼睛啥也沒吃,走了。
悲鳴一直將誌梅送到莊頭,一句話沒說。誌梅噙著淚花頭也沒回走了,悲鳴一直目送誌梅到村頭,一直看不見她的背影後才回家。
誌梅一直到悲鳴孩子出生後結了婚,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