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履霜1

公元一九八五年,立春雖十幾天了,駘**的春風並未徹底吹醒凍僵的泥土,正午的陽光剛剛解開地皮,晚上又凍得僵梆梆的。料峭的春風,忽大忽小,不緊不慢吹著家家戶戶還未褪色的兩端卷起的“春聯”上,發出“絲絲”響聲,似乎向人們宣告“辭舊迎新”濃厚的年味殆盡了。但這兒的淳樸民俗,並不像城裏人那樣,三天年剛過,就將那豔紅的“春聯”撕得**然無存,他們一直保存到新年貼春聯,真正“辭舊迎新”。

下地幹活的農人很少,偶爾有在田裏送一兩擔糞的。向陽的角落裏十幾人聚在一起,男人一堆是下象棋的,女人一堆是打撲克的,不時傳來他們的取樂聲。

當人們還沉浸在春節的氣氛中時,木匠汪大正月初六就開始給人家做木工了,因為準備修建的人家大多將“奠基”的日子選在正月,一則正月農活少,叫人幫忙不困難;二則借本地幾個有手藝的瓦工砌磚,所以有木工手藝的汪大,一到正月,忙得回不了家,往往這家的木活還未做完,另一家等不及就來催。汪大隻好將檁條趕著做好,征得主人許可,按主人“上梁”的吉日準時來,又匆忙去趕做另一家的木活,因之誰家“上梁”吉日都不誤。

為人老實憑嫻熟的手藝掙錢的汪大,在方圓百裏眾口成碑,不論主家貧富,地位何等,一視同仁,從不看人家貧富做工,講究的是“信用”二字,木料做好了,主人有錢打發了好,一時手頭緊,三年五年拖欠下去,也羞於啟口,甚而,對那些實在貧困的“特殊家庭”,往往三下五除二,零頭拋了又拋,所以,除了耕種收割打碾在家,汪大的活一年四季沒間斷過。

在農村像這樣有手藝的人,隻要勤勞,生活過得雖不太富裕,也處於中上等,加之家裏有個裏外能行的女人佩筠,日子過得很瓷實。孰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為人厚道從未蒙騙過人的汪大,夜裏做完木活,騎自行車回家取手推刨,準備第二天到另一家刨椽時,不慎掉入崖下,大腦出血,而立之年剛過的汪大想不到這樣就遽然逝去。生命竟是這麽脆弱,親戚鄰人無不同情落淚。

一個原本幸福的家庭,想不到轉眼間“禍從天降”,汪大的妻子佩筠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來,她根本不相信那靈柩中躺著早上出門的丈夫。

汪大“入土為安”後,親戚鄰人的精神也一下子崩潰了,似乎感到人生的短暫、悲涼,一連幾天,向陽的角落裏,看不見男人下象棋、女人打撲克的熱鬧情景。村裏那個遊手好閑的光棍劉二,自汪大不幸離世後,似乎也更加驗證了自己對人生一種“及時行樂”“得過且過”的正確性:人在這陽世凡間,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從早到晚忙個不停,到頭來,還不是口一張,眼一閉,什麽也沒有,汪大辛苦攢下不小的家業,誰想三十剛過就走了。遊手好閑的劉二,顯出一種“眾人皆醉,唯獨醒”的幸災樂禍感。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佩筠和汪大從小學念到初中,佩筠因有兩個弟弟上學,家境本不寬裕的她隻好放棄讀高中上大學的機會。汪大的父親在一次犁地時被耕牛拽到田埂下,骨折了,也放棄了考高中的打算,開始跟著父親做木活,心靈手巧的汪大“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轉眼兩人都成農村大齡青年,互生愛慕,兩家大人也樂開懷。

“炕上一把剪,鍋上一把擀,地裏一把鐮”懂文化的佩筠裏外操勞,硬是從“一窮二白”中把一個家“築”起來,後來兒子出生了。倆口子樂得合不攏嘴,為了給孩子起名字,佩筠和汪大在字典裏查了半夜,這個不行,那個不好,佩筠忽然想起“誌強”兩字,夫妻都認為尚可,言下之意,希望他們的愛情結晶,以後在多大的困難和挫折中,意誌堅強,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老天似乎真會搞惡劇,想不到兒子剛出生四個月,一個幸福的家庭“禍從天降”,正酣睡的孩子,怎會想到生身之父連看他一眼都沒機會走了。寒風吹落葉,還有姍姍飄落的情景,可一個活活的人,怎麽說走就走了呢?人生是短暫的,生命的確太脆弱了。

人生三大不幸:“早年喪父(母),中年喪夫(妻),晚年喪子(女)。”想不到這個生世僅四個月的孩子,就失去了父愛。

難道是自己將這個孩子的名字,起的不祥嗎?難道是這個孩子的命骨硬克父嗎?丈夫“一七”紙後,佩筠才感到丈夫確實不在這個世上。那夜,夢中總感覺丈夫站在自己的頭前,驚醒後,才害怕起來,不敢拉開燈看床前,隻是將酣睡的兒子緊緊摟抱在懷裏,思前想後的她,一直到天亮無睡意。

今後的路該如何走?帶著孩子出門嫁人呢?還是招一個上門男人呢?不招,孤兒寡母如何撐住這個家呢?一連串的問題攪得她頭腦發漲。

重新組一個家庭,同單身男人組合一個家庭,可哪個男人樂意不再要孩子,把誌強看做親骨肉對待嗎?同有孩子的男人組合,有參差是難免的,自己又怎能忍心讓這個失去父愛的孩子僅存的母愛又淡漠呢?

若不重新組合一個家庭,孤兒寡母又如何生活下去?孩子上學的費用,從何而來?耕種收割打碾,一個單膀子女人,既要照看一個剛學坐的孩子,又要幹農活,其艱辛程度可想而知。“路就在腳下”可自己如何邁開這腳下的路,冥思苦想,左右為難的佩筠,無計可施。

立春已一月多了,陽光能惠顧的地方,已解凍了。從臘月凍結的自來水管,立春,許多家自來水來了,她家背陰的一處地方,積雪還覆蓋著,曆年的慣例,一直到清明前後,大地完全蘇醒後,那裏的地下水管才會暢通。旱窖裏放的水,桶子吊下已舀不滿了,家裏那頭大犍牛,一天得需三桶子水飲,一旦旱窖裏的水枯竭,一時都難維持下去。丈夫不幸走了,留下的唯一骨肉———誌強自己還得拉扯成人,流淚有什麽用?淚水隻能吞進肚裏,日子還得咬著牙挺過去。

從小性格倔強的她從悲痛中振作起來,決心活出一個人樣來。

午飯後,她用被子將剛會坐穩的孩子圍圈好,又怕孩子蹬開倒扣在土炕上,又用兩個枕頭左右幫襯,就扛起钁頭,挖那段背陰處的地下水管。

丈夫在時,他忙於給人家做木活,給自家劃分的壓自來水管的渠道,都是她一人挖的,寬不限,深一米有餘。一向不甘於人後的她,往往別人的一段還沒挖好,自家的一段保質保量挖好了,一同挖的男人不得不佩服這個勤勞,手腳麻利,心底誠實的女人,都說汪大這輩子娶了個好媳婦,裏外一把手,不用男人操心。可現在呢?自己的處境竟是這樣,無路可走。

凍結的土地,堅硬如鐵,佩筠一钁頭挖下去,隻聽“砰”的一聲,堅硬的土皮將钁頭反彈起來,震得她雙臂發麻。被钁頭擊起的堅硬土粒,猝不及防撞起打在她的臉上,她發呆了,根本沒有估料到這兒凍得還這麽堅硬。性格剛烈的她用頭巾裹好臉,隻露出眼睛,重新操起钁頭狠狠地挖下去,堅硬的土地還是隻留下刀刃的痕跡,佩筠出神地望著,一時又想不出好辦法來。

社裏那個遊手好閑的劉二,看見佩筠站在那裏發呆,老遠走過來,討好地說:“弟媳,挖不下去了,要不要我幫忙?”佩筠一聲不吭。

她想:對這樣的男人,還是少招惹為好,反正土凍得這麽堅硬,他要試隨他的便吧!佩筠隻是將手裏的钁頭遞過去。從未有個女人把自己當男人看的劉二,為了顯示自己的男子漢,麻利地脫下棉衣,挽起衣袖,在手裏唾了幾口液,掄起?頭狠狠砸下去,所得結果並不比佩筠先前挖得深。劉二露出驚訝狀:“媽呀,這兒還凍得這麽結實!”他似乎有點難為情,又掄起?頭高高地砸下去,豈料“哢嚓”一聲,那把頭的把齊刷刷折斷了。

佩筠心裏突感一種不祥感,好端端的一把頭把,她記得清清楚楚是丈夫在時剛換的,隻挖了幾天土豆,又沒有借給別人,怎麽會這麽輕易折了,心中不免產生一種“戚戚感”,丈夫的情景又一下子浮現在眼前,“人物一理,說不存在隻在一瞬間”,她想。

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盡力克製住,不願當著劉二的麵流出來。

那個劉二揀起折了的頭把,驚訝地自言自語:“洋槐木呢,怎麽這麽不經用?”為了討好佩筠,說自己家裏有一把鐵鎬,回家取了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