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舊時明月是前身

昨晚裏翻看吳昌碩畫冊,看到缶翁八十四歲時送與友人的老梅圖,不禁心生感慨,耄耋之年的畫家,筆下依然清健,真令人神爽。缶翁在畫的左上角題寫“舊時月色”四字,忽地讓人想起董橋的那冊也叫《舊時月色》的集子來了,隨手從案頭取來,心裏就想,都喜歡嗬。舊時月色,有一些懷舊的意緒,有一些思古的幽情,千古文人舊時月哪。

董橋心中的舊時月色,是殘破的字畫,生鏽的鐵罐,剪剩的花稠,塵封的瓷器,泛黃的信箋,漆金的招牌,牙雕的梳子,穿洞的燈罩,鑲金的鋼筆,破裂的硯台,繡花的布鞋,還有五、六十年代李麗華、張仲文的鐵板掛曆。其實,說來說去,那舊時月色,分明是被叫做“文化”的物事。“文化”無處不在,難的是把它種在心裏。那些與文化相關的物事,相關的舊影,在董橋筆下,都化作了錦繡文章。

讀董橋的那些舊時月色,亦常常讓人感到像是走進了鄭逸梅的筆墨世界,但鄭逸梅的文字,似乎就多了些史家的胸懷和識見,老者的清淡與靜肅,而董橋,卻多了些文人的多情與嬌氣,少年的濃情與蜜意。讀董橋的文字,是午後坐在咖啡間裏喝著加了糖的咖啡,濃情蜜意化也不開,而讀鄭逸梅的筆墨,像是秋夜裏聽老禪論經,清茶一杯,朗潤心扉。董橋說,“我喜歡觀察古今中外帶有文化趣味的情事,領會個中寓意,然後回過頭來斟酌眼前的文化現象以及這些現象牽出來的語文課題。”總還是滿紙的文化,文化。

董橋打小就生活在文化氣氛濃鬱的家庭裏,後來雖然也香港、台灣、英倫、南洋、內地地飛來飛去,但卻總是離不開文化二字。他的文字有趣,人也活得有趣。杭州發現了一幅胡適寫給張充和、傅漢思的元曲,說是胡適情詩手跡的新發現,張、傅看了說是贗品,真跡在黃裳先生那裏。於是外界熱鬧了,董橋這時坐在書房靜靜地寫道,“張充和一九八七年把真跡送給黃裳,黃先生後來又勻給潘亦孚,潘亦孚前兩年又拿去跟許禮平換書畫,去年許先生在我苦纏下割愛轉讓給我,十一月二十五日做了《小風景》的插圖,現在掛在我的書房裏。”董橋的文字,“文化”的口袋裏就鼓鼓囊囊裝了許多這些有趣的物事,讓世界有趣起來了。

董橋的文字,篇幅都短,出手也很快,早些時候,為著報刊的專欄,他每周要寫五篇交稿,但篇篇卻是認真的,“幾十年的寫讀生涯,文章高下心裏透亮,寫不好的稿子打死我也不肯拿出去,免得將來臉紅。”他在《“信息小景”開場白》中如是說,認真的態度,真是讓人佩服。再翻翻他後來的集子,《從前》、《記得》、《絕色》、《青玉案》,等等,等等,總為他認真的文化書寫傾倒了。

陸放翁說,“人間萬事消磨盡,惟有清香似舊時。”在暖暖的陽光下,在深夜的燈光裏,讀著董橋的文字,終於忘卻了塵世的煩擾,畜養了一些心底的清明和靜期,分明是感受著南來的春汛,享受著舊時月色的清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