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哀與怒

看新出增訂版孫犁《書衣文錄》,有關後人編選的知堂的兩本書,《知堂書話》及《知堂談吃》,孫犁書衣文字都有所陳評,於是有了興趣,查找一些資料,又翻檢出兩條孫犁對知堂的評論,《魯迅小說裏的人物》書衣文字以及他在《賈平凹散文集序》中的文字,四條評論以時間為序抄錄如下:

其一。今日下午偶檢出此書。其他關於魯迅的回憶書籍,都已不知下落。值病中無事,粘廢紙為之包裝。並想到先生一世,惟熱惟光,光明照人,作燭自焚。而因緣日婦,投靠敵人之無聊作家,竟得高齡,自署遐壽。毋乃恬不知恥,敢欺天道之不公乎!(《魯迅小說裏的人物》書衣文字,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其二。閑適的散文,也有真假高下之分。五四以後,周作人的散文,號稱閑適,其實是不盡然的。他的這種閑適,已經與魏晉南北朝的閑適不同。很難想象,一個能寫閑適文章的人,在實際行動上,又能一心情願地去和入侵的敵人合作,甚至與敵人的特務們周旋。他的閑適超脫,是虛偽的。因此,在他晚期的散文裏,就出現了那些無聊的、煩絮的,甚至猥褻抄襲的東西。他的這些散文,就情操來說,既不能追蹤張岱,也不能望背沈複。甚至比袁枚、李漁還要差一些吧。(《賈平凹散文集序》,一九八二年六月五日)其三。知堂晚年,多讀鄉賢之書,偏僻之書,多讀瑣碎小書,與青年時誌趣迥異。都說他讀書多,應加分析。所寫讀書記,無感情,無冷暖,無是非,無批評。平鋪直敘,有首無尾。說是沒有煙火氣則可,說對人有用處,則不盡然。淡到這種程度,對人生的滋養,就有限了。這也可能是他晚年所追求的境界,所標榜的主張。實際是一種頹廢現象,不足為讀書之法也。(《知堂書話》書衣文字,一九八七年一月三日)其四。文運隨時運而變,周氏著作,近來大受一些人青睞。好像過去的讀者,都不知道他在文學和翻譯方麵的勞績和價值,直到今天才被某些人發現似的。即如周初陷敵之時,國內高層文化人士,尚思以百身贖之,是不知道他的價值?人對之否定,是因為他自己不爭氣,當了漢奸,漢奸可同情乎?前不久,有理論家著文,認為我至今不能原諒周的這一點,是我的思想局限。

有些青年人,沒受過敵人鐵蹄入侵之苦,國破家亡之痛,甚至不知漢奸一詞為何義。漢奸二字,非近人創造,古已有之。即指先是崇洋媚外,進而崇洋懼外。當外敵入侵之時,認為自己國家不如人家,一定敗亡,於是就投靠敵人,為虎作倀。既失民族之信心,又喪國民之廉恥。名望越高,為害越大。這就叫漢奸。於是,國民黨政府,也不得不判他坐牢了。

至於他早期的文章,餘在中學時即讀過,他的各種譯作,寒齋皆有購存。

對其晚景,亦知惋惜。托翁有言,不幸者,有各式各樣,施於文士,亦可信也。(《知堂談吃》,一九九一年一月一十五日。)在我的印象裏,孫犁對知堂的評論,似乎還有一些,但實在不好找了。這四條,前後曆時幾近二十年,細加研判,還是能看出一些微小的變化,尤其是對知堂的晚景,最早是恨其不去死的,而後似有惋惜、同情的意蘊了,看來人隨著年齡與環境的變化,是慢慢地寬容著外部的世界。至於如孫犁說的那樣,他不能原諒周,有人認為是他的思想的局限,恐有失偏頗,人的政治立場、教育背景以及成長經曆不同,對於一些事物的認識,可能終生也不會有根本的變化,孫犁對待知堂的看法,就是這樣一種情況。

孫犁對待知堂,簡單一些,到底應是怎樣的看法呢?這讓我想起魯迅的話,“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原話出自魯迅的《摩羅詩力說》,是評論英國詩人拜倫的,“(詩人)重獨立而愛自由,苟奴隸立其前,必哀悲而疾視,哀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視所以怒其不爭……”是說拜倫對他的不覺悟的英國同胞的態度。哀與怒,在孫犁之於知堂,到底有多少成分在裏邊,恐怕孫犁的文字,是能表明一些態度的。

孫犁崇拜魯迅,魯迅剛烈,可惜短命;孫犁鄙視知堂,知堂無恥,竟得高壽,隻是——壽則多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