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碧空樓論聶詩

舒蕪《碧空樓書簡》(鳳凰出版社二〇〇三年十月出版)中,致程千帆信劄凡五十七通,其間涉及聶紺弩的內容不少,而相關聶詩的品評,每有端的之論,頗中肯綮,茲錄如下:

“紺翁詩派之論極是。竊謂黃苗子、楊憲益亦屬此派。一九八八年文代會後,憲益有詩雲:‘周郎霸業已成灰,沈老蕭翁逝不回。好漢最長窩裏鬥,老夫不吃眼前虧。十年風雨摧喬木,一統江山剩黨魁。告別文壇少開會,閑來無事且幹杯。 ’次聯雖不及紺翁‘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亦庶幾相近,而‘周郎霸業’雲雲尤為妙絕,高明以為何如?(九)錢學聶學之論,深服偉見。魯迅以後,雜文當推聶翁第一,向有此見,恐取憎於人,未敢昌言,今夏衍翁一言論定,今日亦惟他有資格說,大快人意。聶以魯為師,而貌不相襲,用筆縱橫恣肆,酣暢淋漓,與魯迅寸鐵殺人迥殊,而其一以貫之之處,即如尊論所謂‘對人心之觀照’,此與學人之道,難言高下,然似已近‘思想家’之域,非皓首窮經之輩之所及矣。(十一)前手教常有‘聶學’之論,其實細數已頗有默默從事之人,如朱正、候井天、姚錫佩、周健強(作有聶傳)等皆是,約已有七、八人,先集中於基本建設,不過不似‘錢學’之喧嚷,默默中還會不斷擴大的。彭燕郊兄有《千古文章未盡才》一文,專論聶詩,載《讀書》一九九一年十月號,文頗佳,兄曾見否?彭意:聶翁新詩更勝於舊體,惜其晚年僅以舊詩名,雖舊體高出鬱、柳、田、蘇上,仍千古文章未盡才。竊謂此論甚佳,有功詩學。(十二)聶派詩選,非譾陋所敢任。紺翁最惡人以‘打油’目之,自歎‘語澀心艱辨者稀’。尊詩則評為‘艱心出澀語’;虞北山先生亦常謂聶詩之妙,在於縱馬馳騁,每臨‘打油’邊界,而輕輕一勒韁,恰好兜轉回來;此皆知言。然詩派相近者,臨界之際,往往不無出入,毫厘千裏,辨之匪易;失之者多,轉溷散宜生真麵目,此所以非識力不足者所敢任也。(二十七)選聶派詩,甚非易事。近日連得當代詩家詩集,其中有胡遐之《荒唐居詩詞抄》,楊憲益《銀翹集》,均有邵燕祥兄序跋,頗覺邵兄所標舉者固佳,而他篇或未能稱。楊先生根柢漢魏,十七歲所作已卓然成家,非無本者流,然變而滑稽之後,或亦稍有可以不必滑稽而滑稽者,如以‘鹿回頭老伴’對‘狗不理湯包’之類。至於荒唐居之作,則根柢又略遜於楊。因取聶詩重讀,益覺其不可及,林鍇兄亦謂‘聶詩真學不到’也。(二十九)尊論散宜生詩熱諷而非冷嘲,洞見真源。所以‘淚倩封神三眼流’之句,為詩人所自珍賞,又有‘微嫌得句解人稀’之歎。荒蕪兄詩,世推與聶伯仲,竊以為怒稍多於憫,尊意如何?(三十一)楊憲益兄之詩,少自選體入手,功夫不淺。老而近於聶體,然沉痛不及,有時遂失之油,如以‘鹿回頭老伴’對‘狗不理湯包’,以‘金屋藏嬌意’對‘銀翹解毒丸’之類,雖為朋輩所推,而非鄙意所好。元白韻語,偶亦有此失。荒蕪不失之油,而失之露。尊函所謂‘聶紺弩真不可及’,洵不刊之論也。(三十二)”

曆來品評聶詩者眾多,亦不乏大家之輩,程千帆贈詩有雲“艱心出澀語,滑稽亦自偉”;啟功贈詩有雲“學詩曾讀群賢集,似此新聲世所稀。”施蟄存贈詩有雲“靈均愁瘁何人識?曼倩詼諧取自容”;錢鍾書、胡喬木、李慎之等亦多所褒揚,不過聶紺弩卻似乎並不十分買帳,他在《散宜生詩自序》裏,提到自己初學詩時,“有兩個值得一提的老師,陳邇冬和鍾敬文。”而最多提到的一個人卻是舒蕪,儼然引以為知己。陳邇冬和鍾敬文,是幫聶紺弩看詩,在格律上幫助他的,舒蕪則是和他談詩。

對於聶紺弩的詩,舒蕪曾經寫過文章,《記聶紺弩談詩遺劄》(一九八六年)、《一份白卷——關於聶紺弩的》(一九八八年),都有著較為詳實的論述,以上所錄文字,或有重複,或為補缺,都是不打緊的,且為喜歡聶詩的同道提供一些資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