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書生意氣

一九四五年秋天,毛澤東飛赴重慶談判,當時在渝地報社工作的聶紺弩很自然地就想起了一九三八年春天他與蕭紅等人受邀到延安,還曾親眼目睹過一回毛公演講的舊事,並把這個場麵寫了下來,文章的題目是《毛澤東先生與魚肝油丸》,此時蕭紅已經死去三年多了,作者說。

那次演講場麵,是在一個廣場上,他見到了毛先生,看其儀表,不免失望,文字裏寫到,毛先生身材不高,背不直,臉不長,臉上還有些虛胖,顏色也不怎麽健康,光著頭,穿了一件褪了色的灰布棉軍裝,上麵顯然有些各種各樣的汙痕,風紀扣也不扣,這身衣著,並沒有把他裝扮得一表非凡,演講時還不停地咳嗽,但內容與語氣卻很是有親和力。演講結束後,在回招待所的路上,丁玲喊他,他回頭看時,才發現和丁玲一起走的還有毛先生,於是他們一起走著說話,毛先生不威脅人,不使人拘謹,不使人覺得自己渺小,自己不矜持,也不謙虛,沒有很多應酬話,卻又並不冷淡,初次見麵,談起來就像老朋友一樣。這當然是很好的印象了。

毛先生的親和,終於還是讓作者想到不快的事情了,就是魯迅當年常說中國人的話,一闊臉就變。他說他在狹巷裏碰見某司令,一個幾年前同在一張桌上上課的同學,衛士跟著,裝作不認識他了;又曾到另一同學的公館門口求見,知道他正一個人在家,卻又退回名片,說正在開會雲雲,如此種種,實在讓這位黃埔二期畢業的聶先生慨歎無已了,覺得以毛先生的地位,他的態度,做算並不全部真誠,也未嚐不是和藹可親的。於是看到報刊上登載消息,說有人捐錢替毛先生買魚肝油丸,他也就擔心起毛先生的健康狀況了。

《對鏡檢討》是由薛原編選的一本聶紺弩作品集子,青島出版社二〇一一年五月出版,收文二十八篇,聶詩二十二首,要和聶的所有文字比較,字數應是很小的一部分,但它卻基本上能體現出作者的生存狀態和文學水平了。《毛澤東先生與魚肝油丸》就是其中的一篇。《天安門》記錄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當天以作者的視覺觀察到的場麵,很是平民化,沒有了常見的威嚴和神聖味道,個別剪影裏還有些滑稽的色彩。《記周穎》則感人至深,周穎在當時民有菜色的條件下為了別人家的孩子能吃上魚肝油,而不用自己的權力,甚至苛刻地不平等地對待自己的孩子,舍不得給她吃她應該吃上的魚肝油,讓聶紺弩心裏不快。《在西安》則很有些小說的筆調,敘說蕭紅的感情故事,蒼涼的味道很濃。檢討和曆史交代部分的文字,很是平實,嚴謹而又善良,唯恐交代不清,不細,不實,唯恐惹禍上身,推己及人,對於讀者理解那個變態的年代很有幫助,讓人有淚往心裏流。《七十年前的開筆》一文,其實主要寫文章做法,發人深思,為文者應該明白其中的道理。

在作者離世的那一年,他在《我與雜文》一文中說,他寫雜文,受了魯迅的影響,“常言道,文如其人,人如其文。雜文寫多了,人也便有點雜文性格。近十一二年來,我偶爾寫寫舊詩,也寫點古代小說評論,不少人都說我的舊詩和評論也有雜文氣,看來是有那麽一點意思吧。”豈止舊詩和評論,就是前文中所列的那些文字,亦多少都有些雜文的味道在裏邊,也應該是有個性的文字,書生意氣不時顯露,滿腹裏的不合時宜,嘲諷與挖苦的腔調夾雜其間,這種雜文性格,給他帶來了盛名,但個人的災難也是沉重的,別的且不說,就說一件事,多年的牢獄之災,出獄後第一次理發,竟不認得鏡子裏的自己了,亦是讓人感喟無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