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局外的溫馨

這兩年一直在慢慢地閑讀王仲犖著《魏晉南北朝史》,實在也不覺得有什麽壓力之下的窘迫,隻是看到有關魏晉南北朝史方麵的書籍,就想參照著翻翻,前些日子去書林,看到周一良著《魏晉南北朝史劄記》,幾乎沒有任何思索就買回來了。

周一良是著名的學者,曾經任教於清華、北大兩校,懂好幾門外語,是魏晉南北朝史方麵研究的專家,據說鄧之誠是引他進門的師傅,在日本史、亞洲史研究方麵,也很厲害。他年輕時,陳寅恪等許多知名的大學者很器重他,傅斯年還曾寫信給胡適,推薦周一良,為北大網絡人才。他在本世紀初去世了,據說,他身後大量的書籍很大一部分賣給了中國書店,前幾年網上就有周氏藏書流出的消息,今天又在網上看到一位網名為小書商的人曬出了他所淘到的周氏藏書十五種,幾乎全有周氏題簽和鈐印,其間很多的細節,讀來都相當感人,比如鈐印,內容就很有趣,像“書生上了毛澤東當”、“時間是真理的兒子”、“黑幫勞改大院雙院士”等。

畢竟是書生,這恐怕是能夠觸動周一良內心深處最為緊要的一句話。文革後期,中央文革小組從清華、北大兩校,抽出專家學者組成寫作班子,署名“梁效”,積極批林批孔,周一良成為這個班底的中堅力量,他那時似乎也樂於被改造,平時西裝革履,係著蘇格蘭格子圖案的圍巾,這時也發生了革命性的改變,鼓囊囊的棉衣,斜挎軍綠色書包,白毛巾隨意紮在脖子上,完全一幅革命者的形象,而內心深處,也是很自豪的,說,“幾十年前古典文獻的訓練,今天居然服務於革命路線,總算派上用場了。”及至文革過後,審查他的時候,他還懵懂著說,“從未意識到批儒是指周總理,也未聽到任何暗示。”因而他的兒子周啟博說自己的父親,“對所受非人待遇甘之如飴。”後來有人寫了條幅,“無恥之尤”,送給他,他亦是無言地接受,就還壓在辦公桌玻璃板下,每天要看上好幾遍,慢慢地反省著自己。有一次參加一位“梁效”成員的追悼會,他看到一幅挽聯,其中有這樣的一句,“五十年風雲變幻,老友畢竟是書生。”為之深深地觸動,書生的靈性忽然間迸發,似乎才明白了社會與人生的一些道理,畢竟是書生,噩夢醒來已暮年,索性拿它來作了自己一本書的名字。回頭再去看看他在自己的藏書上邊所鈐印章的內容,當然就很容易理解了。

然而,這些都應該算作是局內的事,局外,在小書商的文字中,還是讀到了是真實的能夠打動讀者內心深處的一個細節,“這些書中有一本《英語語法》,上麵寫著:‘送給懿過生日 一良 五七 四 一七’。這是周一良送給他妻子鄧懿的生日禮物,書中夾了一枚楓葉,這枚楓葉大約也有五十多年了。”

“這枚楓葉大約也有五十多年了。”分明是局外的溫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