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慰與諂媚
《世說新語》“言語門”中有兩則頗為相似的故事,都是記錄皇帝與侍中之間廷堂應對的。麵對聖上的惶恐或不快,做臣子的在語言上亦或寬慰,亦或諂媚,都讓主子舒坦了許多,同時他們也顯示了自己的學識與才情,因而編撰者把這兩則故事列入了“言語門”。
一則故事說晉武帝司馬炎剛登基的時候,卜筮占問得了個“一”字。帝王傳代長短,與占卜的數字有關,因此武帝很不高興,群臣惶恐失色,沒有誰能夠應對。這時侍中裴楷上前說:“臣聽說天得一而清明,地得一而安寧,侯王得一而天下恢宏正道。”武帝很高興,群臣也都讚歎、佩服他。
另一則故事說桓玄篡位以後,皇帝寶座微有塌陷,群臣惶恐失色。這時侍中殷仲文上前說:“這是因為聖上德行深厚沉重,以致大地都承載不住了。”當時的人們就都很讚賞他的這句話。
這兩則故事兩相比較,確實如出一轍。裴楷年少時就耽於清談,對《老子》、《易經》的內容很是熟稔,人稱“中朝名士”,又是皇上身邊的人,引用《老子》中的語句,機敏地化解了尷尬。殷仲文的妻子,則是桓玄的姐姐,跟著妻弟混,桓玄做了皇帝,他也成了侍中,而且,他的文才也是很有名的,桓玄受九錫的詔令都是他的手筆,以他的才情,能有這樣的表現,也就不奇怪了。侍中,那時大致相當於宰相的崗位,無論如何,總須應該有兩下子,在魏晉談玄之風盛行,以言語機敏來審視士人才華高下的環境中,兩位侍中的表現,亦應算是很為出色了。
不過真是應了“事有先兆、莫知其然”的古語,就說晉武帝司馬炎,他逼迫魏元帝禪讓,建立西晉以後,也就二十年左右的時間,次子司馬衷即位,呆癡不任事,先有太傅楊駿輔政,後有皇後賈南風專權,而後八王之亂,五胡亂華,西晉元氣大傷。晉惠帝司馬衷突然駕崩,他的弟弟晉懷帝司馬熾即位,照樣是禮崩樂壞,外患覬覦,沒幾年就被匈奴政權所滅,晉宗室被趕至江左,建立東晉王朝了。從本質上講,西晉王朝政權也就司馬炎一朝司馬氏是實際的掌控者,“言語門”所謂“探策得一”真是邪乎得讓人莫知其然。再說桓玄,他的父親桓溫本就有謀篡東晉皇權的野心,但受到王、謝集團的掣肘,臨死受九錫的願望亦沒有實現。桓玄倒是威武,事易時移,先是受了九錫,緊接著就篡位奪權,建立了桓楚王朝,但終為劉裕所滅,政權亦不過兩年左右的時間。“言語門”所謂“禦床微陷”亦真是可算作事有先兆。
當然這都是史書的客觀的記載,還有更為驚絕的記載是,裴楷在死的那一年,家中的廚子給鍋裏下米時,發現米不是變成拳頭的形狀就是化成血,或者變成蔓菁菜;而殷仲文在死的那一年,自己照鏡子總是看不到自己的腦袋,過了幾天,就果然被劉裕殺掉了。這些,大致都是不能讓人相信的,和“言語門”中所記載的兩則故事相比,似乎就都有些虛妄,但也不能藉此就說,“言語門”中的兩則故事就是真實地預見到了未來。
不管怎麽說,裴楷與殷仲文,對於自己的主子,寬慰也罷,諂媚也罷,總之都是人情的常態,雖然事態的發展並不如他們所說的那樣美好,客觀上還都是截然相反,但他們的才情,在魏晉人的眼裏,確實是夠出色的了。後來的許多人,讀這兩則故事,大多以為是諂媚得令人作嘔,如王世懋、王世貞等都有這樣的批語,而越縵堂李慈銘則就還埋怨編撰者說,“臨川之簡編,誇其言語,無識甚矣”,看來實在是難以忍受兩位侍中諂媚的嘴臉了。
原文
【言語2·19】晉武帝始登阼,探策得“一”。王者世數,係此多少。帝既不說,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進曰:“臣聞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帝說,群臣歎服。
【言語2·106】桓玄既篡位後,禦床微陷,群臣失色。侍中殷仲文進曰:“當由聖德淵重,厚地所以不能載。”時人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