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財與好屐
這則故事讀起來比較費神,後來讀它的人,點評意見分歧也較多。畢竟魏晉離我們太遠了,我們不能複原當時的語境,所以有不同的理解我們亦不應覺得驚奇。
故事在《世說新語》“雅量門”,說祖約愛財,阮孚愛木屐,都是經常親自料理。同是嗜好之累,但這還不能判斷出二人的優劣得失。有人去拜訪祖約,看見他正在打理查看他的財物。客人到了,來不及收拾,剩下兩個小竹箱,就放在背後,斜著身體遮掩住,神情中還有點不放心的樣子。有人去拜訪阮孚,看見他正在吹火給木屐打蠟,嘴裏還感慨地說:“不知一輩子能穿幾雙木屐?”神色閑適舒暢。由此二人高下才得見分曉。
上麵為原文直譯,沒有意譯發揮。故事分兩個層次,首說二人同有嗜好之累,但通過這還不能分出二人優劣;然而故事的目的是要分出二人優劣的,所以需要遞進,第二個層次就描繪了二人正在沉迷於自己的嗜好時,客人突然造訪,二人的神態表現截然不同,於是就有高下之分了。這種相互比較的方法運用,在《世說新語》各門中,是比較普遍的,有比較才有鑒別,道理則很明顯。
後來讀它的人,有很多的不滿意,如南宋劉辰翁就說,“勝負本不待此”;如著有《梁溪漫誌》的費袞就說,“夫蠟屐固非雅事,然特嗜好之僻爾,豈可與貪財下俚者同日語哉?”如餘嘉錫就說,“好財之為鄙俗,三尺童子知之。”還用得著比較?等等,總之是對於劉義慶編撰的這則故事,意見較大。其實我們讀它,也會產生種種的疑問,最根本的誤解之處,還在於“好財”與“好屐”兩種嗜好之間,價值判斷上是有差別的,如果安排二人在同一嗜好上有不同的表現,以此來分出二人高下優劣,可能就容易理解了。
這時有必要把“屐”的事情弄明白。屐,是一種趟水踏泥時穿的鞋子,多為木製,底上有齒,起到防滑的作用,製作工藝比較複雜,還要經過塗蠟加工,以增強其防水功能,所以上邊的故事中說阮孚吹火給木屐打蠟,大致也是平常的保養行為。在魏晉時期,屐是比較貴重的,流行於上層階層,很時尚,有時丟了,還要去尋找;甚至於有些官員在任上,會利用職權為自己製作大量的木屐作為貴重物品私藏起來;也有被人彈劾的,如裴鬆之《元嘉起居注》就有記載說“竹林七賢”之一的劉禎曾經“彈廣州刺史韋朗贓有白荊屐六七十量”。一般的老百姓則穿一種被稱為“屩”的鞋子,多以草質製作,不耐泥水浸泡,也不耐穿,舒適度也不行,所以不如木屐貴重。當然這多在南方出現,北方則以穿靴子為常見。木屐可以穿許多年而不會毀壞,因而阮孚感慨說“不知一輩子能穿幾雙木屐?”在《世說新語》“雅量門”還看到一則有關木屐的故事說,王徽之、王獻之兄弟在一間房裏坐著,房上忽然起火,王徽之驚慌失措連木屐都來不及穿,而王獻之則神態安然,不慌不忙地呼喚身旁的侍從攙扶他走了出來,和平常一樣,世人也以此來判定二人精神氣宇的高下。《晉書》中則有記載說,淝水之戰時謝玄等打敗苻堅的消息傳來,謝安正在和客人下圍棋,棋罷回屋,過門檻時把屐齒打斷了,因為高興,自己也沒有覺察。也可以看出,木屐的功能,已不僅僅是“趟水踏泥”了,應該已是一種日常的步行衣具。
知道魏晉時期,木屐亦如財物一般貴重,所以也會“等同其觀”,回過頭再讀這則故事,則就可以緩解一些疑問了。不過錢穆在《國學概論·魏晉清談》中所解讀的,亦能讓人緩解一些疑問。他說,“晉人估價之標準,則一本於自我之內心。故祖、阮之優劣,即定於其所以為自我者如何耳。士少(祖約)見客至,屏當財物,畏為人見,意未能平,此其所以為劣耳。遙集(阮孚)見客至,蠟屐自若,神色閑暢,此其所以為優也。凡晉人之立身行己,接物應務,銓衡人物,進退道術者,其精神態度,亦胥視此矣。”晉人關注的是“自我之內心”,重視的是人的精神氣質,因而“意未能平”與“神色閑暢”之間的比較才是視察的重點,是有鮮明的高下之分的,這也才是故事的核心。除此而外,我們還覺得,這則很短的故事,它的人物形象的描繪,是出神入化的;當然,通讀完這則故事,如果心裏也能替祖約說一句,“不知一輩子能花多少錢呢?”也算是閱讀的收獲罷。
原文
【雅量6·15】祖士少好財,阮遙集好屐,並恒自經營。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詣祖,見料視財物。客至,屏當未盡,餘兩小簏著背後,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詣阮,見自吹火蠟屐,因歎曰:“未知一生當著幾量屐?”神色閑暢。於是勝負始分。
【雅量6·36】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發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喚左右,扶憑而出,不異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