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嚇
《世說新語》“輕詆門”中的故事,是說名士之間相互輕視詆毀的,大多讀起來還有些趣味,不過和桓溫相關的兩條,除了輕視詆毀而外,就還能看出桓溫在臣僚麵前居高臨下的霸道以及侍權恐嚇的醜陋。這兩則故事都發生在桓溫二次北伐攻克洛陽期間,此時他擁兵自重,已有陰謀篡晉的野心了。
其一是恐嚇袁虎的。故事說桓溫進兵洛陽,經過淮河、泗水到達了北部地區,和眾僚屬登上了大船的船樓,眺望中原,感慨道:“終於使中原淪陷,長久變成荒城廢墟,王衍等人不能不承擔責任!”這時袁虎不假思索地說:“國運本來就有廢立興衰,哪裏一定是這些人的過錯!”桓溫神色嚴峻,環顧在座的人,說:“各位聽說過劉表的一些事嗎?他有一頭大牛重有千斤,吃起草料來也是其它牛的十倍,然而載重遠行,竟然不如一頭瘦弱的母牛。曹操進入荊州,宰殺它犒賞士兵,當時沒有人不叫好的。”意思是用牛來比況袁虎,可以殺了他。在座的人都很驚駭,袁虎也嚇得變了臉色。
王衍是西晉重臣,性好清談,官至太尉,帶兵打仗,兵敗於石勒,自己也丟了性命,死時歎息說若不崇尚虛浮,亦不會到這樣的境地。而後晉室南渡,偏安於一隅,在桓溫看來,王衍等人是有責任的,所以他有這樣的感慨。還有一個背景是,在他之前,朝廷重用殷浩以遏製他,委任殷浩北伐,殷浩卻大敗而歸,他趨勢上表朝廷,把殷浩給廢了,而殷浩與王衍有一個相似的特點是崇尚清談,因而他的感慨亦應是意有所指的。這時他北伐收複失地,是何等趾高氣揚,而袁虎卻來敗興,替王衍等人解脫,桓大將軍能不給他臉色,動了殺死他的念頭麽。袁虎曾做過桓溫的記室參軍,應該是他的秘書班子成員,在《世說新語》“文學門”中有一則故事記錄他文思敏捷,說桓溫北伐時命他倚馬擬寫公文,他立馬而就,後來“倚馬千言”也就成了典故。不過他總是看不慣桓溫的專橫跋扈和陰謀篡逆,在著文或談論中多次冒犯桓溫,因而仕途也不好,直到桓溫死後才有了轉機。這回桓溫恐嚇他,旁敲側擊,他亦嚇得變了臉色,應該是自然的表現。
另一則故事則是說桓溫恐嚇孫綽的。孫綽是東晉玄言詩人的代表人物,他和王羲之、謝安等人相善,永和九年王羲之組織蘭亭集會時,他是重要成員之一,此時殷浩正在北伐作戰。桓溫北伐略後,他大敗姚襄收複洛陽是在永和十二年,亦即公元三五六年,上表請示遷都也是在這一年。“輕詆門”的這則故事說,桓溫想遷都洛陽來擴展開拓疆土、安定國家的事業。孫綽向朝廷上表諫阻桓溫遷都的奏議,論述頗有道理。桓溫看了表疏心中服膺,卻又恨他提出異議,於是讓人轉達他的意思給孫綽說:“你為何不去追尋《遂初賦》,卻竭力幹預別人的國家大事!”
孫綽的《諫移都洛陽疏》《晉書》有錄,其中說遷都乃“舍安樂之國,適習亂之鄉;出必安之地,就累卵之危”的話,亦算是擲地有聲。他的奏疏上去以後,遷都的事就放了下來,桓溫以此圖謀篡位的陰謀也沒有得逞。其實這時朝廷和臣僚都是攝於桓溫的權勢而噤若寒蟬的,而孫綽發了聲,桓溫自然是嫉恨的,於是就差人捎話恐嚇孫綽了。《遂初賦》是孫綽在會稽放情山水時寫的一篇文字,“遂初”就是遂其初願、去官隱居的意思,桓溫這時舊事重提,以此來敲打他,就是讓他少管閑事。
“恐嚇”一詞,就其本意來說,是指以要挾的話或者手段威脅、嚇唬別人,使他人心裏感到畏怖、恐慌,在文明社會,許多國家也會把它作為刑事犯罪的一種列於刑法之中。但翻翻史書,我們還是覺得,人類於“文明”一詞的表現,終究還是太蒼白了,因為強權、因為心虛、因為自私的欲望受到衝犯,因而就會多了種種的恐嚇的手段和醜態,暴露出人性的凶狠、陰暗和險惡來,實在讓人不覺得人世是清明的。桓溫的這兩則故事,不過隻是史書邊上的一角罷了。
原文
【輕詆26·11】桓公入洛,過淮、泗,踐北境,與諸僚屬登平乘樓,眺矚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袁虎率而對曰:“運自有廢興,豈必諸人之過?”桓公懍然作色,顧謂四坐曰:“諸君頗聞劉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芻豆十倍於常牛,負重致遠,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荊州,烹以饗士卒,於時莫不稱快。”意以況袁。四坐既駭,袁亦失色。
【文學4·96】桓宣武北征,袁虎時從,被責免官。會須露布文,喚袁倚馬前令作。手不輟筆,俄得七紙,殊可觀。東亭在側,極歎其才。袁虎雲:“當令齒舌閑得利。”
【輕詆26·16】桓公欲遷都,以張拓定之業。孫長樂上表諫此,議甚有理。桓見表心服,而忿其為異,令人致意孫雲:“君何不尋《遂初賦》,而強知人家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