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的本分
《世說新語》“德行門”中記錄了一則殷仲堪的故事,今天讀來仍然會讓人感慨係之。故事說殷仲堪剛剛做了荊州刺史的時候,正趕上水澇災害,莊稼欠收,他吃飯常常用的隻是五碗盤,此外別無菜肴。飯粒掉在盤間席上,就馬上撿起來吃掉。這樣做,雖然是有意為他人做表率,但也是自然樸素的本性使然。他經常對晚輩們說:“你們不要以為我受命擔任了一州之長,就認為會丟棄平素的誌向,現在我堅守此誌,是不會改變的。清貧是讀書人的本分,怎麽能登上高枝就舍棄根本呢?你們要記住這一點。”
殷仲堪是東晉末年的重要將領,要以曆史坐標來定位,在輩分上,大致和王羲之的子侄輩們在一起玩。《世說新語》中關於他的故事有二十二條之多,有些故事也很著名。就說他任職荊州刺史這件事,在“識鑒門”中就有記錄說,這應算是破格提拔。刺史王忱死了,朝中好多權貴都盯著這個崗位,殷仲堪這時,是黃門侍郎,整天在晉孝武帝司馬曜身邊行走,皇帝呢,也想用自己的心腹之人,於是就決定讓殷仲堪出缺。而在外人眼裏,殷仲堪雖居機要部門,但資曆淺,名聲小,朝廷怎麽也不會讓他任職這麽重要的崗位。王珣也有這樣的意向,就多次從他那裏打探人選消息,殷仲堪卻總是虛與委蛇,不交底與他。等詔書出來,王珣生氣地對他身邊的人說:“哪裏有以黃門郎身份而接受如此重任的!仲堪這樣被舉用,是國家滅亡的征兆!”不過殷仲堪這人,還是有些清名的,房玄齡在《晉書》中說他“能清言,善屬文”,也說他“素無戎略”、“多疑少決”,是典型的讀書人性格。他的結局也不好,後來在朝臣內亂中,舉兵被好朋友桓玄襲擊,逼他自殺了。他的兒子殷簡之把他的屍體運到京城,埋葬在丹徒,就居住在墓側守孝。劉裕舉起義旗討伐桓玄,殷簡之就帶領家丁門客投入了義軍,追殺桓玄。桓玄死了,殷簡之生吃其肉方才解恨。
在文首引用的故事中,關鍵還在於殷仲堪最後說的那句話,“貧者士之常,焉得登枝而捐其本!”不能因為環境或職位的改變,就把讀書人的做人準則弄丟了,還是要守住底線。他對自己的定位是準確的,“士”。何謂“士”?在《論語·子路》篇中子貢曾經向孔子提出過類似的問題,孔子回答說:“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既有道德品質方麵的要求,又有處事能力方麵的標準,才能成就一個“士”。不過這個詞語,曆來衍變較多,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凡九品以上官吏及得到中正品第者,皆為士,否則為庶。一般來說,士,就是統治階級中知識分子的統稱,是脫離了生產勞動的讀書人。作為知識分子,作為官員,殷仲堪還是有著自我清醒的意識和人格操守定力。
這極容易讓人想到方誌敏烈士寫的《清貧》一文,“我從事革命鬥爭,已經十餘年了。在這長期的奮鬥中,我一向是過著樸素的生活,從沒有奢侈過。經手的款項,總在數百萬元;但為革命而籌集的金錢,是一點一滴的用之於革命事業。這在國方的偉人們看來,頗似奇跡,或認為誇張;而矜持不苟,舍己為公,卻是每個共產黨員具備的美德。”“清貧,潔白樸素的生活,正是我們革命者能夠戰勝許多困難的地方!”清貧,潔白樸素的生活,正如殷仲堪所謂的“貧者士之常”,都應該是同樣的道理。但翻開史書,觀照時下,我們看到這樣的句子,何嚐不像是在聽人說著夢話,可見夢話是多麽的珍貴。
斯大林曾經對他新提拔的官員說,不要以為你們的職務提高了,你們的智慧就增加了。顯而易見,隨著職務和環境的改變,在曆朝曆代,官員們能夠堅守平素的誌向,守住讀書人固有的甘於清貧的本分,不利令智昏、仰慕浮華,就實在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了。
原文
【德行1·40】殷仲堪既為荊州,值水儉,食常五碗盤,外無餘肴。飯粒脫落盤席閑,輒拾以啖之。雖欲率物,亦緣其性真素。每語子弟雲:“勿以我受任方州,雲我豁平昔時意。今吾處之不易。貧者士之常,焉得登枝而捐其本!爾曹其存之。”
【識鑒7·28】王忱死,西鎮未定,朝貴人人有望。時殷仲堪在門下,雖居機要,資名輕小,人情未以方嶽相許。晉孝武欲拔親近腹心,遂以殷為荊州。事定,詔未出。王珣問殷曰:“陝西何故未有處分?”殷曰:“已有人。”王曆問公卿,鹹雲:“非。”王自計才地,必應在己,複問:“非我邪?”殷曰:“亦似非。”其夜,詔出用殷。王語所親曰:“豈有黃門郎而受如此任?仲堪此舉,乃是國之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