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談誤國何所自

西晉末期,八王之亂,諸侯蜂起,天下就真的是亂得不成樣子了。東海王司馬越這時是朝廷中的權臣,所謂王與馬共天下,就說的是司馬越與王衍二人。在晉懷帝永嘉四年,即公元三一〇年,他帶兵討伐茍晞,讓王衍以太尉的身份作他的軍師,次年三月,司馬越死了,大家於是推舉王衍為元帥,王衍此時沒有擔當,巨辭不任,就護送司馬越的棺槨還葬東海國。次月,晉軍又被後趙石勒擊敗,王衍自然也就成為俘虜了。

王衍這個人,是西晉時期有名的清談家,喜好老莊學說,而且位及三公,在被俘期間,他的本來麵目就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先是應石勒之邀陳說西晉舊事,分析敗亡原因,並推卸責任,說罪不在己,乞免一死,而後又勸說石勒稱帝雲雲,總之是應了他創造的那個成語,“信口雌黃”,連石勒也覺得他麵目可憎,就問黨羽孫萇說:“吾行天下多矣,未嚐見如此人,當可活不?”於是半夜裏派士兵推倒牆,把他壓死了。政治上的不可靠,成為石勒殺死他的根本原因。據《晉陽秋》所載,王衍在死之前,曾經對人總結失敗的教訓時說:“吾等若不祖尚虛浮,不至於此。”翻譯過來就是,我們這些人如果不效法崇尚虛而不實的風氣,也不會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王衍所謂的“祖尚虛浮”,是指他的玄理清談而說的,是承認自己因為清談而身死國滅了。這即為“清談誤國”一詞的濫觴,後來清代顧炎武又把它上升到了一個政治的高度。其實在當時,王衍的自白,就已成為了一部分清談亡國論者的口實。《世說新語》“輕詆門”中的一則故事說,桓溫北伐進兵洛陽,經過淮河、泗水,和眾僚屬登上大船的船樓,眺望中原,感慨地說道:“終於使中原淪陷,長久變成荒丘廢墟,王衍等人不能不承擔這個責任!”

王羲之似乎亦有這樣的觀點。在《世說新語》“言語門”中,有一則故事說他和謝安一起登上冶城,謝安悠然遐想,大有超脫世俗之誌。王就對謝說:“夏禹勤勉國事,到處奔忙手足都長滿了老繭;周文王早晚勤政,無暇吃飯,總是時間不夠用。現在國家處在危難之中,每個人都應為國效力。而不切實際的清談會廢弛政務,華而不實的文章會妨害大事,恐怕這在當前是不適宜的。”

但這兩個故事中,都有一個相互對立的回答。“輕詆門”中待桓溫說完,站在一旁的大司馬記室參軍袁虎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國運本來就有廢立興衰,哪裏一定是這些人的過錯?”桓溫滿臉不高興,借用荊州牧劉景升宰殺一頭牛的故事來比況袁虎,意在要殺了他,在座的人都感到驚駭,袁虎也嚇得變了臉色。而“言語門”中謝安對王羲之的回答就藝術性強一些,他說:“秦國任用商鞅,僅僅兩代國家就滅亡了,難道是清談導致的禍患嗎?”

玄理清談,在魏晉是一種風尚,是魏晉風度的一個重要的內容,亦為魏晉南北朝時期一個鮮明的社會特征。它承繼了戰國時期的“百家爭鳴”,東漢時期的“奪席談經”,尤其是深受東漢末期征辟察舉人才製度的巷閭清議的影響,才成熟起來。不過清議重在人物道德的品評,而清談則有了學術交流和思想爭鳴的性質。清談的內容則老莊、儒學、佛學、文學、藝術等無所不包,像而今文藝沙龍一樣,名士風流,在樂此不疲的辯論中實踐著一種哲學化的人生,幾乎成為時尚,風行而成為一種士人的生活方式。

顯然,就清談本身來說,有它的積極意義,在中國思想史和哲學史上,有其重要地位和理論貢獻,影響了一代代的中國人。雖然當時反對清談誤國論的人,如袁虎和謝安,在認識層麵還沒有上升到這樣的高度,但後來的實踐還是證明,它的積極意義是不容抹殺的。清談誤國,以至於後來由它衍生而出的空談誤國,就其本質來說,還是在批判一種坐而論道,不務實事,不以國計為重的浮誇作風,正如王羲之所擔心的那樣,“虛談廢務,浮文妨要”,其中包含了一個度的把握和界的分野問題,從而提倡一種真幹實幹加苦幹的精神,即所謂的空談誤國、實幹興邦了。

原文

【輕詆26·11】桓公入洛,過淮、泗,踐北境,與諸僚屬登平乘樓,眺矚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袁虎率而對曰:“運自有廢興,豈必諸人之過?”桓公懍然作色,顧謂四坐曰:“諸君頗聞劉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芻豆十倍於常牛,負重致遠,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荊州,烹以饗士卒,於時莫不稱快。”意以況袁。四坐既駭,袁亦失色。

【言語2·70】王右軍與謝太傅共登冶城。謝悠然遠想,有高世之誌。王謂謝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給。今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而虛談廢務,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謝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豈清言致患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