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人深致
“雅人深致”這個成語的始作俑者是謝安,故事出在《世說新語》“文學門”中,說謝安趁子侄們聚集的機會,就問說《毛詩》中哪句最好?侄子謝遏答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謝安則說:“‘訏謨定命,遠猷辰告。’我覺得此句最有風雅之人深遠的意趣。”
因為《詩經》相傳為秦漢間人毛亨、毛萇所傳,所以那時的人們稱它為《毛詩》,則是慣見的稱謂。謝遏所引詩句出自《詩經·小雅·采薇》篇,是一首戍邊戰士的歌謠,意思是說當初出征的時候還是楊柳依依,而今回來卻是大雪紛飛。謝安所引詩句則出自《詩經·大雅·抑》篇,大意是用大的謀劃來確定政令,以遠大計謀來確定詔誥。看來同樣是一部《詩經》,因為讀者對象的不同,他的審美意趣所歸也是有分別的,正如西人所謂一千個讀者心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了。謝遏的審美視覺,是偏重於詩句的藝術性的,對於它的意境美的表現有著情趣上的認可,而謝安作為一個政治家,他則是從政治角度出發,對詩句評定,功利性的審美判斷就明顯一些,所以觀點就有所不同。
宗白華在《論和晉人的美》一文開篇即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在這個時代,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人的審美意識的覺醒,精神上的大解放,人格上、思想上的大自由,都得到了空前的發展,他們會心於自然,深情於藝術,種種自我而又不乏美感的表現,實在是開創了人類曆史上的“《世說新語》時代”。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我們再去品讀這則故事,就會有了更深層次的體會,正如巴爾紮克在《幻滅》中說的那樣:“真正懂詩的人會把作者詩句中隻透露一星半點的東西拿到自己心中去發展。”謝安與謝遏的文學審美活動,其實正是延續了《詩經》的文學創作過程,作為文藝鑒賞行為,亦是言出心聲,各述其誌了。
不過在《晉書·列女傳·王凝之妻謝氏傳》中,關於“雅人深致”這個成語,還有一則極為相似的故事,是說謝安的侄女,王凝之的妻子謝道韞聰慧能辯,有回謝安就問她,《毛詩》中哪句最好?她回答說:“‘吉甫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謝安大為讚賞,稱她有雅人深致。謝道韞所引詩句,出自《詩經·大雅·烝民》篇,是篇末的幾句。《烝民》全詩讚美了周王的賢臣仲山甫德才兼備、忠於職守,周王命令他前去督修齊城,詩歌的最後便以熱烈的送別場麵作結:賢臣尹吉甫作歌相贈,樂聲和美如同清風;仲山甫臨行長思,歌聲寬慰著他的建功之心。
這兩則故事,都是在謝安的主導下完成的,謝遏與謝道韞,作為謝安的侄輩,他們在對《詩經》篇目的理解中,前者倒似乎有些風花雪月,而後者一介女流,卻是有著男子氣概和博大胸懷了,且與謝安的誌趣相類,因而贏得了謝安的讚賞,這實在也是特殊人物特殊性格的表現,不同於流俗了。就“雅人深致”的本意來說,是指高雅的人意興深遠,而到後來,也形容人的言談舉止高尚文雅,不同流俗,返回去看,也應該是合適的。
原文
【文學4·52】謝公因子弟集聚,問:“毛詩何句最佳?”遏稱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謨定命,遠猷辰告。”謂此句偏有雅人深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