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己之心相度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世說新語》,“記言則玄遠冷峻,記行則高簡瑰奇,下至繆惑,亦資一笑。”其中“奇”與“惑”的表現,有時都是讓人感到頗為費解的,亦不能以尋常的思維與規律去審度,真是“亦資一笑”或可冰解了。“德行門”中有關仁愛、反省方麵的故事,讀來就覺得有這樣的特征,然而在“亦資一笑”的輕鬆中,亦能讓人有錐心般的思想感悟和啟發。
說兩個比較相近的故事。一則說庾亮的騎乘中有一匹的盧馬,有人建議他把這匹凶馬賣出去。庾亮卻說,賣它肯定有人會買,那它又會傷害主人。難道能夠把危害自己安全的東西轉移給別人嗎?從前孫叔敖殺死了長著兩個頭的蛇,並把它埋了起來,是為了不讓後麵走來的人看見,因為傳說誰看見了兩頭蛇誰就會死。我效仿他,不也是通達事理嗎?
另一則故事則說,阮裕在剡縣時有一輛好車,誰借都會給的。有一個人安葬母親,心裏想借卻又不敢說出來。阮裕後來聽說了,歎息道,我有車,卻使人不敢來借,還要車做什麽?於是就把車燒了。阮裕其人,是“竹林七賢”之一阮籍的族弟,亦很有名士之風,當時人說他,骨氣不及逸少,簡秀不如真長,韶潤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殷浩,而兼有諸人之美。他官也做得好,散騎常侍、國子祭酒都曾做過,整天在皇帝身邊當差,但他卻是興趣不大,每有遁隱之誌,連王羲之也讚佩不已。在剡縣的日子,就是歸隱不仕躲起來的。還有人考證說,他有收藏車子的愛好,燒掉的那一輛,是東漢時期傳下來的,材質很好,很多名人都曾坐過,包括貂蟬的後爹王司徒在內。阮裕把它裝修得亦是極其華麗。
這兩則故事,出發點都是在首先考慮別人,從別人的利害處來修正自己的作為,絲毫沒有因為利己的思想而左右自己的行為,人己之心相度,因而就真正體現了儒家仁愛的道德精神。第一則故事中雖然有一定的迷信成分,但孫叔敖卻並沒有因為自己遭遇了橫禍,就不管不顧,而任由它禍害後來的人,並感召了後人庾亮向他學習,不轉嫁災難於人,編者其實是在以這則故事蘊含的哲理來完成中華民族美好道德品質的深情傳遞。第二則故事,除了表現出阮裕的仁愛精神之外,還有一種反省的意識存在其中,雖然這則故事的結局似乎是有些因噎廢食的思想傾向,但更強調了主人公的人格美。宗白華在《論與晉人的美》中具體地談到這則故事,他解讀說:“這是何等嚴肅的責己精神!然而不是由於畏人言,畏於禮法的責備,而是由於對自己人格美的重視和偉大同情心的流露。”通過嚴格的責己精神使自己的人格美實現了崇高的升華。
時過境遷,我們會發現,盡管不同時代,人們對於道德及美的判斷標準或大或小地會存在一些調整和變化,但人類所有的美好的東西都會以頑強的生命力進行著深情的傳遞,形式上也許會有“奇”與“惑”的表現,但它的主旨精神卻是永恒的。閱讀這兩則故事,不難看出,在今天的道德價值體係中,庾亮和阮裕的人格美,仍然有著火炬般的光亮,照亮著人們前行。
原文
【德行1·31】庾公乘馬有的盧,或語令賣去。庾雲:“賣之必有買者,即當害其主。寧可不安己而移於他人哉?昔孫叔敖殺兩頭蛇以為後人,古之美談,效之,不亦達乎!”
【德行1·32】阮光祿在剡,曾有好車,借者無不皆給。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後聞之,歎曰:“吾有車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車為?”遂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