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驢叫

學驢叫這種事,在《世說新語》正文及注中,我記錄了三個條目,可能全書就這三個條目,其中一則是集體行為,兩則為個人行為。“傷逝門”開篇即說,王粲活著的時候喜歡驢叫,下葬時,魏文帝曹丕親臨喪禮並對同行的人講:王粲喜歡驢叫,可以每人學一聲送他。於是在場的人就都學了一聲驢叫。

王粲是“建安七子”之一,最先跟著劉表幹,劉表看不上他,後來就投奔曹操,曹操很喜歡他,行軍打仗總是帶著他。他和曹氏父子感情都很好,平日裏還有書文問答,他的《七哀詩》和《登樓賦》就足以代表建安文學的風骨了。漢獻帝建安二十一年,他隨曹操征討東吳,次年春,在返回鄴城途中病死了,才活了四十一歲。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英年早逝,曹丕、曹植後來在文章中都說到過這件事,我也覺得是十分可惜的。

另兩則學驢叫的故事,一則是講東漢時有個叫戴良的人,他母親喜歡聽驢叫,他就學驢叫讓他母親高興,後來竟有了孝子的美名。另一則是說孫楚很敬重王濟,王濟死時名士到場的很多,孫楚因王濟在世時喜歡聽他學驢叫,就叫了一回,很逼真,名士們都被他逗笑了,他還罵了他們幾句。

大致學驢叫,是魏晉文人的一種習氣,受了東漢的影響,他們把歌嘯作為行氣修煉的養生術,平時修煉時還要盡量讓氣拉得長一點,聲音大一點,以增強修煉的效果。另外,吟嘯也能展示文人的風度儀態,因而有學蟬鳴的,有學猿啼的,更有學驢叫的。我的理解,象今天我們到山裏去,站在懸崖上大喊,或者是晨練時喊叫,都有著這樣的意義。不過,如果單純看這三則故事,我覺得更應該看到魏晉時人的真情、深情和率性自然,他們對朋友、對親人,都是一腔真情和深情。學驢叫這種事,我們小時侯也許做得出,成人後我們被社會“洗腦”,也許就做不出了,其實是我們失去了自我。

行文至此,似覺仍有可以商榷處。王粲的喪禮,魏文帝讓大家學驢叫,大家是沒有意見的;王濟的喪禮,孫楚學驢叫,名士們都笑了,真是同是送喪,情形兩樣。其實前者是一種“集體無意識行為”,名士們的思想被權威強奸了,不管他們自知與不自知,都是沒有用的,而孫楚,我們都沒有叫,你一個人叫了,所以我們都要笑你。這種情形,可以在許多社會領域找到影子,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這是一種社會現象,也是一種動物心理現象,動物學家不妨可以研究一下。

《世說新語》“傷逝門”十九篇,是說情,悲情的,魏晉名士用情之真、用情之深都是我們今天所丟失的,所看不到的,王戎所謂“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也應該是我們的心裏話。清張潮氏《幽夢影》有雲:“情之一字,所以維係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太平。”撥開人世的五彩,我們也僅僅看到“情”之一字,其他的一切,對我們來說,倒像全是多餘。

原文

【傷逝17·1】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遊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

【傷逝17·1劉注】戴叔鸞母好驢鳴,叔鸞每為驢鳴以說其母。人之所好,儻亦同之。

【傷逝17·3】孫子荊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武子喪時,名士無不至者。子荊後來,臨屍慟哭,賓客莫不垂涕。哭畢,向靈床曰:“卿常好我作驢鳴,今我為卿作。”體似真聲,賓客皆笑。孫舉頭曰:“使君輩存,令此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