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上的風度
自己的夫君納了妾,過了很長的時間,自己才覺察到,以人之常情,當然要“拔白刃”而追殺情敵了。《世說新語》“賢媛門”中就記錄了一件這樣的事情,通篇僅七十四字,但故事的曲折性以及所表現出來的意趣,卻是後來同類事件中很少有的。故事全文如下:“桓宣武平蜀,以李勢妹為妾,甚有寵,常著齋後。主始不知,既聞,與數十婢拔白刃襲之。正值李梳頭,發委藉地,膚色玉曜,不為動容,徐曰:‘國破家亡,無心至此,今日若能見殺,乃是本懷。’主慚而退。”
晉征西大將軍桓溫率晉軍攻伐十六國之一的蜀漢是在晉穆帝永和三年,亦即公元三四七年,那時桓溫才三十五歲,漢第二代君主李勢招架不住,隻好降晉了,李勢的妹妹就被桓溫納了妾。桓溫很寵愛她,常把她安置在書齋後邊,桓溫的夫人呢,是晉明帝女南康長公主,忽然有一天聽說了這件事,盛怒之下,就帶了幾十名婢女拔出刀去殺她。到了現場,卻見這位女士正在梳頭,長長的黑發垂落著鋪到地上,膚色如玉石般潔白潤澤,而且毫不動容,慢慢地對公主一行人說,國破家亡,並無心到這裏來,今天能殺了我,也是心願。
這實在是電影中的場景,到了這一鏡頭,轉折性的景況就出現了,“主慚而退”,慚愧著離開了。這樣一種美的展示,竟使因妒心而起,盛怒之下的強者感化,起了惻隱之心,而退縮了。在今人看來,也許隻有在唯美主義盛行的魏晉時代,讓人用魏晉風度的概念去理解和詮釋,才是最好的心靈溝通了。《世說新語》中故事的結局已是讓人非常感動,不過這則故事下劉孝標注引《妒記》,卻將結局推向了另一個極端,“主於是擲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見汝亦憐,何況老奴!’遂善之。”我見你都覺得可愛,何況那老東西!“我見猶憐”於是約定俗成,形容女子容貌美麗動人,作為成語使用了。這實在是一種刀尖上的風度。
讀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劄記》中《劄記·拔白》一節,有雲:“東昏本紀雲,‘又虛設鎧馬齋仗千人,皆張弓拔白,出東掖門。’《南史》五東昏紀文同。又卷二九周盤龍傳,‘仍登岸,拔白爭門’。拔白即拔白刃之省文。《世說新語》“賢媛門”記桓溫娶李勢妹為妾,溫妻南康公主‘與數十婢拔白刃襲之’。注引《妒記》作‘乃拔刃往’,知拔白即拔刃也。”有關“拔白”一詞,周氏援引《世說新語》佐證“拔白即拔白刃之省文”、“知拔白即拔刃也”恐有誤讀。
其一,《世說新語》中“與數十婢拔白刃襲之”與劉孝標注引《妒記》中“乃拔刃往”並不矛盾,且相互印證,知“拔白刃”即是“拔刃”,而不能看出周氏所謂“知拔白即拔刃也”的結論,更不能看出有“拔白即拔白刃之省文”的結論,而說“拔刃即拔白刃之省文”,則能講得通。
其二,周氏劄記所引《南齊書》“又虛設鎧馬齋仗千人,皆張弓拔白,出東掖門。”語句中“拔白”一詞,一般的解釋是指“從箭囊中拔箭在手。白,指白羽箭。”而“拔白即拔白刃之省文”一說亦恐為周氏一家之言。
其三,“拔白”除了以上的解釋以外,大致還有兩種解釋,一是拔去白發,如曹魏時詩人應璩《雜詩》中的句子“醜麄人所惡,拔白自洗蘇。”二是東方發白,破曉。如元馬致遠《青衫淚》第一折:“從天未拔白,酒旗挑在歌樓外。”除此而外,似乎就再沒有其它的釋義了。
以上雖為故事之外的話題,是題外話,但刀尖上的風度,卻於此是不應該有的,謂之為班門弄斧亦是顧不得了。
原文
【賢媛19·21】桓宣武平蜀,以李勢妹為妾,甚有寵,常著齋後。主始不知,既聞,與數十婢拔白刃襲之。正值李梳頭,發委藉地,膚色玉曜,不為動容,徐曰:“國破家亡,無心至此。今日若能見殺,乃是本懷。”主慚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