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有功

中國古代的君臣關係,要按曆史書上的寫法,整天君君臣臣、吾皇萬歲萬萬歲地相處,實在也是累人而枯燥無味的,要說就是沒有生活氣息,分明書寫的是一群群的神,而不是人,因而能在正史之外,讀到一些活泛的資料,就感到很是新鮮,也才覺得像是回到了生活的常態。前幾年看電視劇《乾隆下江南》,劇中大尺度戲說乾隆與紀昀、和珅等君臣舊事,雖稍覺情節與人物的言行舉止十分地誇張,但總讓人感到還是在說人間的往事,觀看時就能產生些生活的快意。

孫犁一九七九年十月二十四日在寫給紀昀後人柳溪的信中,就記錄了紀曉嵐君臣之間日常相處的內容。孫犁寫到,“另有一件關於紀昀的逸事是:紀昀死去老伴,有悼亡之戚。皇帝問他心中如何,他給皇帝背誦了《蘭亭集序》中‘夫人之相與’一段,引逗得皇帝大笑。”孫犁接著說,“這種文字遊戲,不隻有玷名篇,也略見君臣之間日常相處的風格麵貌。”不知這則逸事孫犁是從哪裏看到的,但至少在他認為,古代君臣之間日常相處的風格麵貌,相互遊戲的情況是少不了的。

《世說新語》“排調門”中有一則故事,發生在君臣之間,也有些意思。說是東晉元帝司馬睿皇子出世,普賜天下,大臣殷羨就謝恩說:“皇子誕生,普天同慶。臣無功勳,卻多取厚賞。”皇帝就笑著說:“這件事怎麽能讓你有功勞呢!”這當然更有些遊戲的成分,和上麵的故事比起來,它明顯還是要更野一些。

像《世說新語》一類的筆記、野史,所記的好些內容,倘按正史的撰寫要求去衡量,常常是為正人君子者流覺得荒唐可笑的,但它所記的事略,卻讓人感到真實、輕鬆和快樂,抑或沉重、激憤和悲傷,能起些情緒的波瀾。正如在莊嚴的生活之下,夾雜些無可無不可的生存的幽默亦必不可少,才是世間的道理,於正史或亦無功,但能像殷羨一般於正史說一句“不敢有功”,亦便為人世與生活的喜劇,即是人性的壓抑中的笑,而於人亦有著蓮花般的喜悅了。

原文

【排調25·11】元帝皇子生,普賜群臣。殷洪喬謝曰:“皇子誕育,普天同慶。臣無勳焉,而猥頒厚賚。”中宗笑曰:“此事豈可使卿有勳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