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須身後千載名

費先生在老鸛畫室以行草筆意書四尺整張一紙,內容為,“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落款說是魏晉人語。後來我翻《世說新語》,才知道這句有名的話出自魏晉名人張翰的口中,張翰之後,引用這句話的人就實在是太多了,比如李白在《行路難》中就說,“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

關於張翰,《晉書》本傳中的文字也很簡短,說他是今江蘇蘇州人,字季鷹,生卒年不詳,盛年應在“八王之亂”時期,活了五十七歲則是明確的。他“有清才,善屬文”,性格縱任不拘,時人把他比之為阮籍,因為阮籍做過步兵校尉,所以稱他為“江東步兵”。本傳中有關他的事跡,很少,少於《世說新語》,其實《世說新語》中有關他的事跡亦僅有四篇之多。他的“善屬文”,是那首很有名的《思吳江歌》可以佐證,“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裏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不過,鍾嶸《詩品》中卻是稱讚他的另一首詩,“季鷹‘黃花’之唱”,雖不全美,而文采高卓華麗,得到了虯龍的片甲,鳳凰的一毛,於是將他的詩品評為中品,是與陸雲、孫楚等人齊名的。所謂“季鷹‘黃花’之唱”,後來有人考證說,是指他《雜詩》中的句子,“青條若總翠,黃花如散金。”文采果真是高卓華麗。

張翰說這句話的背景,在《世說新語》“任誕門”中有所記載,說他平日裏總是任情放縱,於是有人問他:“你怎麽可以放縱、安逸一時,難道不考慮身後的名聲嗎?”他則回答那人說:“與其讓我身後有名,還不如現在喝一杯酒。”他的“任誕”,在這一門中還記有一事,說司空賀循任職京都洛陽,從吳地經過,在船上彈琴,清朗的琴聲被張翰聽到,就找了過來。此前兩人並不認識,但初次見麵卻很投機,於是他問人家到哪裏去?賀循說去京城任職。他則說他正好在京城有事。於是給家裏人也沒有說,就乘船走了,家裏則是後來才聽說到這件事。他這樣的做派可以說是“任誕”,其實以現在的眼光看來確乎是有些神經質的行為,在《世說新語》“傷逝門”中的一則記事中表現得就更是突出了。故事說同鄉好友顧榮生前好琴,死了以後,家人便經常把琴放在靈**。他去哭吊,忍不住內心的悲痛,就跳上去彈幾曲,說一句顧榮還能再欣賞一下這些曲子麽?於是又大哭起來,連孝子的手也不握一下就離開了。

其實這位張翰,還有一個更為出名的典故發生在他的名下,那就是“蓴鱸之思”,《世說新語》“識鑒門”中就記了下來。公元三〇二年,他在首都洛陽任齊王司馬冏的東曹屬官,見秋風起了,便想吃老家吳中的菰菜羹和鱸魚膾,說道:“人生可貴的是能夠順心罷了,怎麽能遠離家鄉到幾千裏外做官,來追求名聲和爵位呢!”於是坐上車就南歸了。不久齊王敗亡,他則躲過一劫,當時人們就都認為他能見微知著。

實際上,如果聯係一下上邊講述的他的幾則故事,與其說他能見微知著,即有很強的政治敏銳性和鑒別力,還不如說他性格使然,放達情性,淡泊名利,追求人生的快意,而又有懼禍避亂的心思發揮了更重要的作用。總而言之,他的與名利決絕的人生是非常徹底的,因而他所說的話,“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都是非常有名的句子了,一直為後來的人所追捧。還是李白的那首《行路難》,“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的前一句就是,“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而歐陽詢有名的帖子《張翰帖》在時隔二百年後亦是記錄了張翰的逸事,末句仍是“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鱸魚,遂命駕而歸。”的話,該帖現存北京故宮博物院。至宋一代,辛棄疾欲學不能,反用其意,隻好歎一句“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而閑愁萬種,幽怨著說“把吳鉤看了,闌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作罷。張翰所為所言,真是獨格高蹈,風流無限了。

在漢末魏晉時代,能看到很多的這樣舍棄名利等身外之物,而追求即時的人生適意快樂的短歌長吟,古詩十九首中就有“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的話,實在與張翰的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深層次的緣由,其中有著人性的覺醒,而另一方麵,正如李澤厚所言,他們“處在身不由己的政治爭奪中,正是由於殘酷的政治清洗和身家毀滅,使他們的人生慨歎夾雜無邊的憂懼和深重的哀傷。”其實,何嚐又不是後來的人難解的人生困惑。

原文

【任誕23·20】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傷逝17·7】顧彥先平生好琴,及喪,家人常以琴置靈**。張季鷹往哭之,不勝其慟,遂徑上床,鼓琴,作數曲竟,撫琴曰:“顧彥先頗複賞此不?”因又大慟,遂不執孝子手而出。

【識鑒7·10】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