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生

知堂老年,要說真是斯文掃盡。僅是生活的苦,我看著也難受。一九六六年七月三十一日日記中寫到:“此一個月不作一事,而辛苦實甚,日惟憂貧,心勞無一刻舒暢,可謂畢生最苦之境矣。”在此前後,他曾上書求助,直至中央高層,而無一正麵回話,想來也是必然的。他已八十二歲了。

他被趕到一個小棚子裏居住,睡在搭於地麵的木板上,他似乎絕望了,寫呈文交與兒媳,要她躲過紅衛兵轉交派出所,呈文說:“共產黨素來是最講究革命人道主義的。敝人已年過八旬,再延長壽命,也隻是徒給家人添負擔而已,懇請公安機關,恩準敝人服安眠藥,采取‘安樂死’一途。”

但他終究沒有“安樂死”,在窮困的日子裏,他仍然要身不由己地時不時寫寫思想匯報之類的文字。形勢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麽好,象出乎大多數人的預料一樣,也出乎他的預料了。寫《回想錄》那時,他始終以平靜的態度對待自己的“曆史”,“並無惋惜,也並無自責”,現在,情勢並不允許他這樣,他不得不做許多自以為是有辱於自己尊嚴的事情。他找人刻了一枚印章,“壽則多辱”,晚年多用,可見世事對心靈的折磨了。

人於晚年,經曆了太多的風雨與滄桑,把一切都看得淡了,厭世厭生的心總可能有一些的,但亦不至於要尋求一種死法,有此想法,那必是人世於他的壓力太大。冰心老人老年常要說“老而不死是為賊”這句話,她許是總覺得要添給別人的麻煩太多,有些過意不去,心裏有絲絲的歉意,擺脫不去,那是自己給自己的壓力太大。總之,都是壓力,性質不同而已。由此看來,平日裏種花種豆,全幹係著自家的修行,人終究還要善待自我的。

至於知堂之外,還有些厭世厭生而竟至於離開人寰,以現在的眼光看,是冤屈而世道不公的,那終究不是常態,不是常態的世道,不多見,我們也不能說什麽的。知堂苦,我讀知堂,心亦苦。苦亦無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