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處
長安舊城牆裏的西倉鳥市很久以前就有了,是自發形成的,在星期四和星期天兩天,從早上開始,遠近郊的人就往這裏趕,買賣自由,粗放式管理,是原生態的農貿集市。叫鳥市,其實花鳥蟲魚,針腦線頭,家裏日常所用的萬般物品全是有的,尤其是新鮮的水果和蔬菜,都是從近郊趕來,而且價錢不貴,讓人享用起來覺得很受活。街道不寬敞,小攤小販就占滿了路兩邊,擁擠倒有些自然的韻味了。高樓林立的心窩子裏竟然有這樣一個所在,實在是匪夷所思的事情。聽說前幾年一直都在設法取締,收效不大,後來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上班的地方距離它特別近,經常有同事在星期四那天,吃過中飯,就幾人相約到鳥市裏逛一圈,有可能什麽也不買,就隻是消磨這午後的時光,感受它濃鬱的自然經濟的味道。最近陽光一直很好,湊巧了就照在星期四的鳥市上,懶洋洋地,打著哈欠,人擠人地溜達一回,很舒服。買了幾個水仙,提溜著就回來了。上回買了幾個,花盆太大,得補幾個進去才看著壯觀。快走出鳥市,才發現有一家舊書攤,過去看看,原來還有很多很像樣的書,大多都是從破產的國企圖書室流落出來的。我一般不太喜歡收藏舊書,嫌不太幹淨,能收藏的,大致保潔情況都比較好,所謂的品相好。另外,現在印刷業特別發達,以前出的書,基本都能看到重印的本子,像我這樣以看書作為目的,而並不想收藏或者倒騰做生意的,有這樣的毛病是可以理解的,也並不是有潔癖。選了三本書,《杜詩析疑》,傅庚生著,陝西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四月的本子,傅是西北大學有名的教授,在古典文學研究方麵是很有建樹的;《詩詞例話》,周振甫著,中國青年出版社一九七九年九月出版,此書目前有新出版的本子,沒有買,隻是有他的一本《文章例話》和他有關指導閱讀錢鍾書《談藝錄》的書;文物出版社《書畫的裝裱與修複》,一九八六年八月出版,故宮博物院修複廠裱畫組編著。覺得都是有些意思的,就買回了。
昨天在漢唐書城買回一本錢鬆喦的《頑石樓畫語》,這是他文章首次的結集,以前見過這本書,沒有買,實在是記不清家裏收集的許多書畫家的《畫語錄》裏到底有沒有他的,確認了沒有,才決定買回的。特別看中他的《硯邊點滴》一節,以前像是單獨出版過。這裏邊說了很多大實話,是他個人書畫創作經驗的結晶。錢鬆喦名字中的那個“喦”字很不好認,讀錯的人不在少數,因為他太有名氣,讀錯了就還真有些不好意思。昨天的太陽也是很好,和青一起在太陽下走,覺得很幸福。
回來看鍾叔河《青燈集》,看到一則故事,說宋朝的梅詢,在做翰林學士時,有一天要起草的文件太多,感到頭昏腦脹的,就出來走走,剛出門看見一個老兵躺著曬太陽,還伸懶腰,“多快活啊!”他感歎道。接著又問老兵:“你認識字嗎?”“不認識字。”老兵答道。“那就更快活了。”這種心理,我也很多很多次的有過,因而讀到這篇就感到不一般的親切。不認識字,伸著懶腰曬太陽,那是多麽的愜意嗬。這則故事鍾先生在明人謝肇淛《五雜俎》中讀到的,有人說沈括的《夢溪筆談》中也有。
梅詢後來還做過好幾個地方的轉運使,包括陝西,他是宋太宗時期的進士,有豐富的官場閱曆,活了七十八歲,死後歐陽修給他作過墓誌銘,收在《歐陽文忠公集》裏邊。因為他識字,即使曬太陽也感覺不到“更快活”的快樂,就這樣一件簡單的事,於他,卻實在是太難了,人,真是各有各的難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