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虛構卷(小說卷)

落葉知秋

五裏牌小學很出名。五裏牌小學不出名是不可能的。三十多年前,那裏有兩個全鄉最漂亮的女教師。二十多年前,那裏有兩個全鄉最漂亮的寡婦。現在,那兩個女教師都退休了,可她們的傳奇,卻一直是人們茶餘飯後最好的話題。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三十六,這不是一個女人的好時光。我好像沒有過多少好時光,然而也沒有不好的時光。日子在我的生命裏滑過,跟啟明星每天早上會出現在天空一樣,正常,波瀾不驚。

我唯一的愛好是打牌。我說的打牌是指打麻將。中國人不認識字的可能不少,可是不會打麻將的,一定沒幾個。

我是師大畢業的,我的愛人是我的高中同學,我們是一個文學社的成員。他很有才氣,這年頭,才氣隻有變成錢或者權才會讓人喜悅,否則就會變成憤世嫉俗,怨天尤人,這些可不是好品質。他沒有考上大學,我分配到鄉下中學教書的時候,他在一家汽車修理廠做技術員。現在,他賣涼菜,經營著我所在學校門口的商店。幸好他的才氣沒有在生活中繼續發揮,我們過得還算平穩吧。那年經營承包學校的食堂,我們賺了點錢,加上年底賣米,三千多塊,我決定給他買了個手機。男人,麵子比女人重要。現在這所學校,什麽都好,就一點,離市區太近,老師們都在市區買了房子,我想打牌都找不到人了。每天,吃過飯,洗了澡,就隻有在愛人的商店門前坐著。我們的房子也買好了,還沒有裝修。不是缺這個錢,而是我希望等孩子去市裏上高中了再住過去。

母親就是在我愛人承包食堂的那一年退休的。

我們五個孩子,我,老大――青梅,老二――青平,老三――青雲,老四――青琴。老五,男孩,我們的弟弟――青石,都是母親一個人帶大的。

我的弟弟長得一點也不像我們。這很正常啊。因為他不是媽媽生的。如果現在你說他不是媽媽生的,他會非常生氣。這個話我們在他麵前從來都不敢提的。他長得像那個女人,那個年輕的小女人。可是我們誰也沒有見過那個女人,那個年輕的小女人。弟弟是兩個月大的時候被爸爸抱進家門的。之後,爸爸就消失了。當然,那個小女人可能也消失了,她從來也沒有來要過孩子。

弟弟是媽媽用米湯水養大成人的。弟弟也在教書。

我們一家人都是教書的,隻有三妹不是,三妹在銀行工作。數錢,給人民數錢。

媽媽是爸爸走後第五年轉正的。轉正是一個特定的名詞吧,在我們國家,十來年前,有很多農村學校沒有老師教書,就請了一部分讀過一點書的,有一點文化的人來做老師,他們稱為民辦老師。拿著比正式老師少一半的工資,幹著和正式老師一樣的活。後來,國家有政策,民辦老師可以分期分批地轉為正式老師。我相信在這件事上,有很多民辦老師都有一本血淚帳。不過媽媽和陳阿姨都沒有。

媽媽在把弟弟養到五歲的時候,全體老師一致投票,通過了她的轉正。第二年,陳阿姨也是這樣,一致通過,全票轉正。這些事情真的說明了我們那個鄉村,民風是多麽的純樸。

媽媽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當然也不可能去複讀。一個女孩子家,能讓你讀到高中,家裏人已經是恩重如山了。媽媽理所當然地成了一名代課老師。爸爸是一個供銷社的保管員。那個年代,供銷社是一個很好的部門。有位縣長對一位老師說:“你好好教書,我將來提拔你當供銷社員。”

媽媽教書教得很好,對老人也很孝敬。可是,她的肚皮不爭氣。她一連生了四個女兒。我是老大。我年年都在帶妹妹。生下老三的時候,爸爸說:“一般人都是生三個女兒就會生一個兒子,看來明年有希望了。”我還依稀記得爸爸說話的神情,幾絲盼望,幾絲絕望。不過,爸爸從沒有打過媽媽。偶爾,他們也會為這事爭吵幾句,不厲害。媽媽隻是說:“再生嘛,再生嘛。總會讓你如願以償。不就是想個男孩子麽。”媽媽生孩子真的不是很吃力,看著看著她肚子大了,我去上學,回到家,就有了一條生命,哇哇地哭著,或者在睡覺。看著看著她就又挺著大肚子了。媽媽從來也不嘔吐,不水腫,從來也不用上醫院,對門村裏的王阿姨過來,三下五除二,孩子生下來了,剪臍帶,包紮,都是輕車熟路的小事。哪像現在,生個孩子比打一場大戰役還要緊張。一家人大半年裏不得安生。

陳阿姨是媽媽的同學,陳阿姨比媽媽漂亮。當然人家說到五裏牌小學,就會說,整個鎮子最漂亮的兩個女人全在那兒當老師呢。一個是我媽,一個就是陳阿姨。陳阿姨隻讀到初中,她也是代課老師,陳阿姨是我成人之前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成人之後,是她的女兒,我童年時的好朋友甘敏。甘敏美麗得像塊玉,她還那麽好強。讀書,總是考全班第一,寫作文,總是讓老師拿到班上讀。她脖子上係著鮮豔奪目的紅領巾,穿著一件白襯衣,走在田間小道上,那麽醒目,讓人羨慕不已。

甘叔叔是做什麽的,是哪裏人,我基本上沒有什麽印象了。後來聽媽媽說,甘叔叔是村長,五裏牌的村長,人長得帥啊,不然怎麽生了一窩美女女兒呢。甘畋,甘孜,一個個都像鮮花一樣。甘叔叔和陳阿姨是真正的自由戀愛,甘叔叔當兵回來,穿著一身綠色的軍裝,陳阿姨還沒當老師呢,在地裏鋤莊稼。兩人一見麵,互相都呆住了,對上眼了。男才女貌的一對天成佳偶,當然是人見人愛,羨煞旁人也。甘叔叔轉業回家,結婚,陳阿姨到小學當代課老師,一切都是那麽順理成章,孩子一個個落地,雖然都是女孩,那麽美麗的女兒出生在情投意合的兩人世界裏,便隻有甜美,男孩女孩有什麽要緊呢,繼續生就是了,母親沒有因此受虐待,女兒也沒有因此受委屈。甘叔叔是在甘敏八歲那年得的癌症,肺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了,沒得治,便也沒有治,從醫院裏直接回家,據說在家裏呆了一個多月,死了。

我爸爸走了,甘叔叔死了,五裏牌小學一下子添了兩個寡婦。兩個全鎮最漂亮的寡婦。

一九八0年,媽媽生下老四的時候,天就有些灰暗了。爸爸沒有笑臉,奶奶坐在門口掉眼淚,媽媽在**唉聲歎氣。家裏的空氣冷得能結冰。爸爸說:“要不把這個孩子送人吧?”媽媽不同意,“哪怕再生上十個,我也不會送一個出去的。我生下的孩子,我負責帶大。”爸爸之後就沒有再說話。

第二年,老四快一歲了。

那是一個黃昏,爸爸抱著一個小男孩,不緊不慢地進了家門。他笑眯眯地對媽媽說:“給你個男孩帶帶,也許就有希望了,圖個吉利。”媽媽也隻是笑笑,那笑容有些辛酸。我想,媽媽那時一定已經知道這是我的弟弟,她隻是不知道,爸爸會離開我們,到外地去。

第二天,爸爸沒有回來。

第三天,爸爸沒有回來。

我們的痛苦越來越大,天天跟媽媽吵著要爸爸,媽媽倒不在意,隻是說:“爸爸忙他自己的事去了,忙完了自然會回來,用得著你們操心?再說,你們操心也沒有用啊,好好讀書去吧。”

我們回到書桌前。讀書的心自然是沒有,然而到哪裏去找爸爸呢?供銷社是沒有人了,我都去問過三四次了,那個張主任還告訴我說:“你爸爸要是再不回來,要除名了呢。”我都上初一了,我當然知道除名的含義。十鄉八裏的都在傳說我爸爸跟一個年輕的小女人私奔了。一個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女人,一個誰也沒有見過的女人。

很多年後,有人在長春打工,說是見到了我爸爸,一定是我爸爸,他堅信不會認錯。可是,爸爸不認他,爸爸說他認錯人了。不過爸爸還是說著我們的本地口音。爸爸的身邊也沒有那個女人。

弟弟當然是那個女人生的。

我和媽媽帶大了弟弟,青石現在也是老師,他也上了師大。

青石很帥氣。方方正正的一張臉,眼睛大而有神。眉毛是那種直直的,像一柄劍。他抱來的時候,剛好是兩個月。這些都是媽媽事後跟我說的。媽媽每天給青石熬米湯,加一點白糖。青石倒也好帶,不怎麽生病。那時候我和老二對青石是有想法的,他的媽媽,奪走了我的爸爸,我們憑什麽要帶他?我們有時趁媽媽不在,就把他的米湯喝光,讓他挨餓,看著他餓得哇哇大哭,我們會很開心,偷偷地笑。這樣的事做了幾次,媽媽知道了,媽媽讓我和青平跪在大門口的青石板上,還每人打了兩巴掌。

“他是你們的弟弟,你們知道不知道?他的血管裏流著和你們一樣的血!”媽媽很傷心。媽媽要上班,要帶我們五個孩子,她有多麽不容易!我每天看著媽媽五點不到就起床給我們做早餐,洗衣服,搞衛生,她常常累得躺在沙發上起不來。我心痛了,我向媽媽保證,以後再也不虐待青石。

青石五歲,全村的人都知道我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全鄉的人都知道五裏牌有個傻瓜女老師,丈夫跟人跑了,她卻把人家留下的孩子帶得好好的。也就是在那個月,村裏的學校有了一個民辦老師的轉正指標。幾乎是全票通過,媽媽轉正了。

那是一個下雨的中午,媽媽開完會回來,哭了。我從沒看見媽媽哭。媽媽流淚的樣子很美麗。我到現在也能清楚地記得媽媽那一時刻的表情,媽媽半仰著頭,幾顆閃亮的淚珠掛在她的臉上,她的嘴角微微地抿著,她小小的鼻子抽泣著,胸口在急劇地起伏。她很快地走進房裏,打開爐門,給我們五個做飯。

陳阿姨送甘敏上師範的時候,哭得很傷心。她說:“孩子,媽媽沒有辦法,你成績好,你愛學習,可是,你下麵還有兩個妹妹,我不能光為了你上學,丟下她們不管。”甘敏當然知道,兩個妹妹,成績並不比自己差。再說,她也沒有覺得上師範有什麽不好,她不理解媽媽為什麽哭。

陳富貴就是在甘敏上師範的那一年走進陳阿姨的生活中的。陳富貴開煤礦,在鎮子裏沒有一個人敢承包原來的煤礦時,陳富貴出來承包了。他的口號是:“老子左右是個窮光蛋,政府要我承包的,包好了發財過日子,包不好,老子也不犯法。”那是什麽時候啊,改革開放最初期,發死膽大的。當然是發財。他倒也有膽量,發了財就買了幾輛車,到縣城裏跑長途運輸。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當年那個人見人嫌的陳富貴就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財神了。

陳阿姨當然愛打麻將。在我的生命裏,不打麻將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我媽。媽媽主要是沒時間打,她天天拖著五個孩子,哪裏還打得成麻將。陳富貴就是在麻將桌上認識陳阿姨的。陳阿姨從來不跟我媽媽說這些事。她隻是偷偷地,把一些錢啊,物啊,送到媽媽手中。很多年後,我才知道,當年,包括青石上學的費用,陳阿姨至少出了一半的錢。所以,這個世界上沒有我爸爸可以,沒有陳富貴,隻有我和甘敏上得成學,後麵的甘畋,甘孜,青平,青琴,青石,那就都隻能種地了。當然種地不一定是壞事,如果甘敏隻是種地,而不是去讀那個師範,她今天,就一定也可以和我們一樣,有一份自由,不會,還在監獄裏呆著。

據後來跟陳阿姨一桌打麻將的人回憶,陳富貴是老早就想好了要認識陳阿姨的。他那時候有一輛車,桑塔納吧,開到了當時的村委書記門前。

“去,書記大人,找人來打幾圈吧。”

書記在家裏沒事,不是農忙時節,農村人空閑是有的。叫上哪些人呢?陪陳老總打牌,不能碰上誰是誰吧。陳富貴當時就點了陳阿姨的名字。

“人家在學校上課呢。”

“這不都下班了嗎?”

正說著,陳阿姨從學校走過來了。

就這樣,村長,村委書記,陳阿姨,陳富貴,四個人坐在了一張桌子上。陳阿姨愛打麻將是出了名的,隻要有敢叫的,她就一定敢打。陳阿姨打得還穩,一般不怎麽輸。有些女人不服氣,暗地裏說,哪裏是她不輸咯,是男人都看她去了,故意讓給她的。話雖這樣說,在遇到陳富貴之前,陳阿姨沒有跟任何一個男人有過不清楚的事。說三道四的不少,能說出個真正的鼻子眼睛來的卻沒有。寡婦門前是非多,被人說幾句那還不是正常麽。陳阿姨人向來不愛計較,每天總是打扮得精精致致,跟丈夫生前一樣,到學校,上課,下課了,總是坐在哪家打牌。一個漂亮的女人,牌風又好,男人喜歡她坐在桌子上。輸了也心甘。

陳富貴是有備而來的。他早就看好了陳阿姨。

那一陣,陳富貴老是來找陳阿姨打麻將。老是輸。輸到後來,村長他們就笑話他:“陳老總啊,你哪裏是來打牌,你是給我們陳老師送錢嘛。”

陳富貴就總是笑,什麽話也不說。

後來,陳富貴就跟陳阿姨住到一塊了。他拋下了家裏的妻子,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他隻給他們錢,人,是再也沒有回去過。

現在,他在到處找陳阿姨,他快急瘋了。

甘敏很快適應了她的師範生活。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女孩,一個青春靚麗的年輕女孩。有多少美好的事物在等著她。她長得很快,一個學期下來,就長到了一米六五。體操教練看中了,她被選到了校體操隊,跳韻律操。比賽,到省裏參加全省師範學校聯合演出,她在學校裏過得很快樂。

李劍就是在這個時候追甘敏的。一個高一屆的男生,球打得不錯,籃球賽上經常看得到身影,打後衛的,也投球,遠遠的看著他,三步跨籃,姿勢很優美。成績也很不錯,年年拿獎學金。他接近甘敏用了一個最浪漫的方式。

學校門口有一家冰室,名字很好聽,叫“如雲雅室”。每到夏天,甘敏和同學們總是在課餘飯後來這裏玩,要一小杯冰豆沙,泡一個小時,同學之間聊天,女生們開一些無關緊要的玩笑,溫馨的學校生活。這年的如雲雅室裏就總有一盆水養著兩大朵雪白的廣玉蘭。那天,甘敏情緒很好,廣玉蘭開得格外耀眼,她走過去,問賣票的小女孩,“可以把這兩朵花送給我嗎?”

賣票的小女孩並不抬頭,她在玩指甲,“你問李劍吧,是他的。”

李劍是大家都認識的,至少賣票的小女孩這樣認為。甘敏聽過這個名字,也知道這個人,可是從來沒有正麵打過交道。她不做聲了。

晚餐過後,她在寢室裏整理內務,聽到樓下傳達室的張阿姨在喊:“甘敏,有人找。”學校男生女生寢室分開,男生不能進女生寢室,甘敏快步走下樓,看到李劍捧著那盆廣玉蘭,微笑著站在傳達室門口。

少男少女的愛情,在該進行的時候進行,鮮花開在自己的季節裏,原本就是美麗,沒有陰影,沒有阻礙。雖然學校是明文規定不準學生談戀愛,地下的活動總是有的,再說,同學之間談的原也多,不見得容不下這一對。便海誓山盟,說著將來的打算。李劍不準備畢業後參加工作,他覺得當一個小學老師太沒出息,他要去讀高中,然後考大學。可是,他家裏很窮。

那時候,陳阿姨已經跟陳富貴在一塊了,孩子們都是知道的。甘敏已經沒有了生活上的壓力,她穿著媽媽給買的套裙,長統絲襪,優雅,大方。她沉浸在李劍的甜言蜜語中,感受著最美好的愛情。

“沒有關係啊,我工作了,可以供你啦!”十八歲的臉上有的是自信。

李劍真的沒有去參加工作,以他的情況,隻能直接分配到鎮上一個小學,他不想當小學老師,他去讀高二了。

李劍讀高三的時候,甘敏參加了工作,因為陳富貴的活動,她分到了縣城,一所中學。也因為她多年的體操訓練,她負責教體育。一個年輕的,美麗的女體育老師!她高挑的身材,站在操場上,教學生做操,也在雙杠單杠上旋轉自如,這麽多年過去了,這所學校的老師們談起甘老師,還是禁不住要感歎:“再也沒有看到過那麽美麗的畫麵了。”

每月給李劍寄錢,寄出自己一半的工資。李劍很努力,這個男孩一直知道自己要什麽樣的生活,他朝著目標前進。第二年,他考上了一所財經大學。

五年如一日,甘敏隻花著自己工資的一半,另一半,按時寄給遠在外地上學的李劍。這一段愛情,如果有個美好的結局,原也是感天動地的。

甘敏在縣城教書,她一向不怎麽來找我。我們小時候是好朋友了,長大了,各人有各人的世界,見麵的時候不多,我畢業分到鎮上,她畢業留在城裏,這之間有點差距。其時我正與田剛分分合合,幾起幾落。

那是個星期六的下午,那時周六的下午學校隻上一節課,甘敏來找我了。她臉色慘白。

“青梅,我要在你這裏休息兩天。”她坐在我的小騰椅上,慢慢地說。

“李劍呢?”

“他回學校去了。他請假過來的,陪我做了手術。”

我當然知道是什麽手術,便不再問,給她倒了一杯糖水,到鎮上買來一隻雞。她在我這裏住了兩天,周一下午回城的。

每天晚上,她都會很幸福地談到即將到來的生活,李劍會回到縣城,至少可以分到財政局,他們可以分到一套房子,他們會生一個長得像媽媽的孩子,他們已經給孩子想好了名字,如果是女孩,就叫李如敏,如果是男孩,就叫李甘。她也談李劍在學校被很多女生追,可是,李劍不會動心,李劍心裏隻有她。

我相信甘敏所說的一切,甘敏,那是我們全五裏牌的驕傲啊,一個美麗的公主,李劍又不是瞎子,能拋得下她?所以,我和她一樣為她即將到來的生活歡欣鼓舞。我也跟她談田剛,可是我的感受就遠遠沒有她美好。田剛外形當然沒得說,對老人,對我,都非常好,可是,他沒有工作,我們之間,會有將來麽?現在,他在汽修廠做工,他沒有技術,也不可能自己開一家廠,我們的愛情能用來吃飯麽?那陣子,我真的有山窮水盡的感覺。

甘敏回去的時候精神已經好多了,年輕的身體,這點痛楚一下子就過去了。

第二年,我準備跟田剛結婚了。媽媽跟我長談了很久,媽媽告訴我,兩個人過日子,過的不是工作,我爸爸有一份很不錯的工作,可是媽媽沒有靠他的工作過過一天日子。甘叔叔沒有工作,如果甘叔叔沒有得病,沒有去世,陳阿姨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媽媽很平靜地說著話,她很強很強的感染了我。我當時很奇怪媽媽為什麽不提陳富貴,這個男人,難道陳阿姨跟著他不幸福麽?

我問了這個問題,沒有回答。媽媽隻是笑了笑,“你們年輕,見過的事也不多,外人見著風光,不一定自己就覺得風光,外人見著不合適的,也許自己覺著合適呢?你陳阿姨是個好人,隻是命不好。”媽媽說完又加了一句,“你媽也命苦呢。你要記住,哪怕所有的人認為陳阿姨不好,你們也不能這樣認為。陳阿姨有她不得已的苦衷。你不懂。”

我結婚了,陳阿姨和陳富貴一塊來吃酒,阿姨還是那麽年輕,那麽美麗,三十九歲的她行走在人群中,光芒萬丈,儀態萬方。

田剛,我的同學,我的新郎,我最終選擇的愛人,不管這個世界發生什麽樣的變化,我躺在他的懷中,很安全,很滿足。就像今天,我坐在商店裏,看著他給學生賣東西,他不時遞給我一顆話梅,一支冰棍,我們的孩子,上五年級了,一個健壯的,調皮的小男孩,他有時手裏捧著一本書在看,有時,抓著蝴蝶從我們身邊跑過。我回想著生活中的這些經曆,感受著一個三十六歲女人的感受,田剛,他帶給我的沒有驚天動地,有的隻是寧靜,悠遠,綿長。

最初,我從不知道媽媽是怎樣交上我們五個人的學費的。我的叔叔,他的癲癇病經常發作,媽媽也帶他上醫院。爺爺奶奶年紀大了,不能幹活,媽媽還要給他們做飯,洗衣服。爸爸走後,一大家子人,有病的叔叔,年邁的爺爺奶奶,五個孩子,就全在媽媽一個人肩上扛著。我上大學,要交的錢不是太多,國家還有生活費發下來。那一年,青石在上三年級。青石一直不知道他不是媽媽親生的,也不知道我們曾經想過要餓死他。他很天真地跟在我們身後,叫“姐姐,姐姐,等等我。”我們愛他,像媽媽一樣地愛,因為他是家裏唯一的男孩,也因為,媽媽說過,他是我們的親弟弟。

媽媽那時已經退休了,青石正上初一。青平正準備中考。她可能的理想學校就是師範,因為隻有這樣,媽媽才能負擔輕一點。她要是去上高中,媽媽說過:“賣血也要找得到地方啊。”媽媽找不到賣血的地方。這些年,如果不是陳阿姨,媽媽一定撐不下去了。青平很爭氣,她順利地上了中專,我們地區的師範。

其實媽媽在生了老四之後,就知道爸爸在外麵有了一個女人。夫妻之間,有些東西是敏感的。丈夫有不有女人,妻子當然會知道。可是,媽媽說:“他隻是想要一個兒子。”爸爸這麽多年不回來,媽媽一點也不怨恨他,媽媽告訴我:“那一定是他在外麵混得不好,太艱難,要是他賺到了很多錢,他一定會回來看你們的。”

我結婚之前的那個晚上,媽媽一直在說話,媽媽說了她一生中最多的話,我從來沒有看到媽媽這麽健談,這麽深刻。

“如果他回來了,你們要認他,畢竟他是你們的父親。”

“什麽樣的日子才會舒心?兩個人能夠相互理解,相互支持,有共同的語言,這就是幸福啊。別人眼裏的幸福不一定是真幸福,別人眼裏的東西不一定是準確的。”

媽媽總是說爸爸不是一個負心的男人。他有他的不得已。

爸爸有什麽不得已呢?媽媽說,他想要一個兒子。兒子生下來了,可是爸爸卻走了,那不是和沒有兒子一樣麽?

“不一樣。”媽媽很肯定的說。

那爸爸為什麽要走呢?他可以不走啊,他可以繼續當他的保管員。

“可是,那個女人的家裏一定不會同意。他們會要求他離婚,再結婚。你爸爸不會和我離婚的。”

媽媽堅信爸爸不會和她離婚,可是這跟離沒離婚又有什麽不一樣呢?

“當然不一樣。不離婚,我們就是夫妻,他在能夠回來的時候,就一定會回來。他回來了,我們一樣是一個完整的家庭。”

要什麽樣的信念才能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自己的認識不動搖呢?在媽媽身上,我看到了一種力量,可是,我不知道這種力量是不是值得我去信仰。

奶奶去世的時候,爸爸走了已經七年了。青石七歲,正上一年級。

在我們農村,老人過世,有一個很隆重的儀式,叫做“點主”。這無疑是一種迷信的宗教儀式。一個寫著老人姓名的小木板上,有一個“王”字,這個“王”字要由老人的一個直係親屬,兒子,或者孫子,刺破中指,用擠出來的血點上一點,變成“主”字。隻有有兒孫的人才能舉行這個儀式。生女孩的人是不能點“主”的。奶奶臨死之前一直拉著媽媽的手,她要媽媽主持“點主”儀式,由青石為她點主。她要媽媽照顧叔叔,奶奶,她臨死時喊著她的大兒子我爸爸的名字,“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啊,你害人啊。”媽媽答應了奶奶所有的要求。奶奶病在**四年多,媽媽湯湯水水地侍候著,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怨言。這一刻,她還是那樣,隻是點頭,不說話。奶奶說:“娃兒,你好心有好報,你的孩子個個都會孝順你的。”奶奶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好打水進來,媽媽還是微微地笑著,和她平時一樣,點頭,微笑,什麽話也不說。

青石的點主儀式舉行得有條不紊。村子裏的人從來都很敬重媽媽。農忙時節,總是有人會忙完了自己的活就過來幫媽媽。菜地的水,也常常有人幫媽媽澆好了。這些樸實的人們,他們用自己的行動無聲地支持著一個女人孝敬老人,撫育孩子。他們看得到媽媽的艱難,更看得到媽媽身上那種令人歎服的毅力。

擺酒,白喜事變成了紅喜事,不管是哪個老人去世,隻要上了六十歲,隻要有兒孫,經過了點主儀式,喪事就是喜事。青石的中指被一根消過毒的針刺破,擠了幾滴血出來。這幾滴血連毛筆尖都不能打濕,更不要說寫出一個大大的點了。原來,儀式隻是一儀式,是一個象征。最終那一點,是用青石的血和了紅墨水寫上去。青石在奶奶靈前磕頭的時候,全村人都十分莊嚴地望著他,這一瞬間,我便明白了媽媽為什麽要把青石帶大,為什麽一定要堅持他是這個家庭的孩子。一個男孩,這世俗的觀念裏,是這樣深刻地維係著一個家庭在社會大群體中的地位哦。

爺爺去世,也是青石點主。爺爺沒有病多久,他在曬太陽的時候覺得頭有點暈,起來,進到屋裏,就有點神誌不清了。嘴邊流了些口水,手裏的拐杖掉到了地上。媽媽回來的時候,爺爺被我的常年有病的叔叔扶到了**。

爺爺隻在**躺了一個星期,就平靜地走了。爺爺走的時候什麽話也沒有說,他知道一切的一切,這個兒媳婦都會安排好的。不用他操心,他也操不上心。這個家這麽多年來一直如此,今後也肯定如此。他很放心。

現在,青石也參加了工作,家裏,就剩下媽媽照料著我的叔叔,他的癲癇病還是有時會發作。不管我們怎麽要求,媽媽都不同意跟我們住,“你叔叔誰管呢?”是啊,媽媽走後,叔叔誰管呢?我們中會不會有一個,把他接過去,養老,送終?至少,目前我沒有做好這一方麵的思想準備。

“你磨刀幹什麽?”陳阿姨很奇怪地問甘敏。那時甘敏正在磨一把匕首。

“媽,殺羊啊,過冬了,我們買一頭羊來殺,吃火鍋。”

“你請誰殺?”陳阿姨隱隱約約的有些擔心。

甘敏很高興,她笑容滿麵,“我自己殺麽,你以為我不敢啊?放心吧,媽。我會弄好的。”

她磨好了,走進裏屋,放下匕首。學校給甘敏兩間連在一塊的小房間,裏間住房,外間做飯。

李劍是在分配到省城後跟甘敏提出分手的。原因很簡單,一個部長的女兒愛上了他。男人,前途總比愛情重要吧?何況,那個女孩也是大學畢業,有著良好的教養,姣好的麵容,還會彈鋼琴。

甘敏試著挽回這段感情,她寫了很多信給李劍,李劍一封也沒有回。這個男孩真的是下決心了。於是,甘敏失戀了。陳阿姨不放心,請了兩天假,來陪女兒。女兒並沒有失魂落魄,她一樣上班,在雙杠單杠上轉動優美的身姿,她和學生談心,教那些有天賦的孩子藝術體操。除了磨這把匕首,她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不過,陳阿姨想,也許真的是買隻羊來吃火鍋呢?這麽冷的冬天,她有理由給自己一點溫暖。何況,李劍遠在省城,她總不會是用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吧?

陳阿姨看著那把匕首在桌子上躺了兩天,又聽到甘敏很熱情地告訴學生:“過幾天,我去買隻羊來,你們大家都來吃火鍋。”她放心了,年輕的女孩子,沒有理由讓自己沉淪在一段已經不可挽救的愛情中,。地區的元旦文藝調演很快就要來了,甘敏真的是很忙啊,有那麽多開心的事情要去做。並且,她很快就會開始一段新的愛情,追她的男孩,可以用不計其數來形容呢。

陳阿姨回學校去了,她那時正在教一個畢業班,教學任務也不輕。她走的時候還跟校長說:“孩子小,不太懂事,您幫忙多費費心。”女校長跟陳富貴有著轉彎抹角的親戚關係,一臉的笑容,“放心,放心,甘老師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們要重用,要重用。”

李劍是接到甘敏的最後一封信才來的,甘敏在信中說:“分手就分手,也不是什麽大事,可是,這麽多年,你用了我不少的錢,是不是要把帳算清楚?把錢還給我?”她給了李劍一個還錢的日期。這個理由很充分,還錢也是應該的,李劍坐了幾個小時的火車,來到縣城,這個他曾經來過無數次的地方,這間他曾經呆過千百次的小房間。

天空陰沉沉的,要下雪的樣子。甘敏還是像往常一樣,穿一件粉紅的毛衣,外麵是一襲長長的風衣,她化了點淡淡的妝,眼睛裏燃燒著一些狂野和性感,很飄逸,很美麗,

“坐下來吧,吃火鍋,我殺了隻羊,冬天了,你最喜歡吃火鍋。”甘敏從門口把李劍讓進房子。這是周日,學校的老師都回家了,幾個住在學校的年輕老師,也都有自己的節目安排,這會兒,甘敏住的這一層樓,沒有人。

“不用了,我把錢還給你。”李劍淡然地說。他真的帶了錢,一大把,都在大衣的口袋裏。他甚至帶了一個計算器。

“我們,真的沒有可能了?”甘敏還是微微地笑著,像在說著別人的事。

“對不起,甘敏,你會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

李劍把錢留下,轉身開門。

甘敏很快地拿出了那把匕首,那把,她磨了一天的匕首,很快地對準李劍的後背,刺了下去。

李劍轉過身來,看到了甘敏一張絕望的臉,他嚇住了,血,還沒有來得及流出來,他已經打開門,衝了出去。他從樓梯上跑下去,一邊跑一邊喊:“救命啊,殺人了,救命啊,殺人了!”

甘敏若無其事地坐下,吃火鍋,羊肉小鐵鍋裏翻騰,她的眼睛開始慢慢地黯淡。

第二天,她在上體育課,大紅的外套,長長的頭發,她美得讓所有的學生驚歎。幾個公安局的幹警走了過來,“甘老師,跟我們走一趟。”甘敏轉身,拿起掛在雙杠上的風衣,穿上,將身子裹緊。沒有多餘的話,也沒有手銬,跟一般的電影電視抓捕犯人完全兩樣。甘老師長長的身影在孤寂的天幕下漸漸遠去,這個鏡頭定格在所有學生的記憶中。

李劍是在醫院裏死去的。甘敏未必要致李劍於死地,可是,她的那一下,卻刺中了一根大動脈。在手術室裏,李劍哀求醫生:“不要為難她,我有罪。我有罪。”這個理智的男孩,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對甘敏,反而充滿了深深的歉意。

村長的兒媳婦跟人跑了,村長的兒子追到廣州,找到了,又把她帶了回來。我的鄰居,一個正要結婚的男孩,因為抽水灌溉,被電打死了,他的屍體放在門口的大石頭上,放了一天一夜,青琴嚇得不敢從門口走過。對麵村子裏的王阿姨,那個會接生的女人,她和兒子吵了一架,喝下了一瓶農藥,洗胃,灌腸,都沒能留下她的生命。沒有人會接生了,女人們生孩子,將不得不到醫院去,花上一大筆錢。而在王阿姨手裏,一塊花布,十隻雞蛋,就可以完成一條生命的降落啊。

一年裏發生的事太多了。我兒子也是在這一年來到人間的。我婆婆終於明白我是真的決心跟她兒子過日子了,她高高興興地給我帶孩子,甚至晚上,也是她帶著,隻是在吃奶的時候抱過來。多好的老人,我由衷地感激她。田剛不再在修理廠上班了,他想自己做一點事。我正在坐月子,甘敏的事情就發生了。我很想很想去看一下甘敏,可是,我動不了。田剛去了,他回來告訴我:“甘敏變了,她什麽話也沒有說。你放心,陳富貴在給她請律師,盡量保住她的命。這種故意殺人,很可能要判死刑的。”

甘敏的學生們也紛紛站了出來,他們聯名寫信給法院,證明李劍對甘老師負心,甘老師這麽多年來一直給他寄錢。他們甚至從郵局弄來了寄錢的回執。我也把甘敏流產的事告訴了陳阿姨,希望能減輕甘敏的罪過。結果,甘敏根本就不隻做過一次手術,五次,法院派人做過調查了。陳阿姨停下了教學,一直在為甘敏的事情奔忙,媽媽義無反顧地接下了陳阿姨的工作。

無期!甘敏終於沒有判死刑!判決書下來的那一天,陳阿姨當場暈倒在法院門口。陳富貴這麽多天一直陪在阿姨的身邊。他花錢,他奔走,他做陳阿姨的思想工作,他還要到學校去看望兩個讀書的孩子,那兩個孩子,一個正在準備第二年的高考。

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麽現在陳阿姨會離開陳富貴,這個男人,至少是情深意切地愛著她。也許,陳阿姨從來也沒有愛過他。

十一

田剛承包了我們學校的食堂,我的事就多了起來。每天下了課,我都會趕緊來到食堂,分菜,打飯,收餐票,很忙。正好媽媽退休了,可以幫我照看孩子。我的婆婆,因為第二個孫子也出世了。青琴也上初中了,青石正上六年級,他們都隨媽媽和我住在學校,我們一大家人,雖然日子過得清苦,倒也不缺少快樂。

甘畋,甘孜都很爭氣,她們沒有因為姐姐的事影響學業。雙雙考上了重點本科。一個在西安,一個在上海。放假回來,她們一同出現在我們老家,走在哪裏都是最惹眼的。人們一麵對陳阿姨與陳富貴的這種關係不齒,一麵又非常羨慕她的這一對女兒。

就在這時,甘敏又出事了。

甘敏在服刑。一個弱小的女子,在戒備森嚴的監獄,按說不會有任何事情發生。可是她懷孕了。誰都知道,這是一個幹警的孩子。誰都知道,這是一件大事。她被拷問,不停地有人拷問她,也遭到了皮肉之苦。陳阿姨去看她的時候,她什麽話也不肯說。陳阿姨回來,在我媽媽麵前哭得死去活來。“這個孩子怎麽就這樣讓我揪心呢?”我們都為她捏了一把汗。誰也不知道事情會往什麽方向發展。

甘敏變成了啞巴。她從被發現懷孕的那天起,就一句話也沒有說過。隻是用一雙大眼睛看著問她的每一個,也看著那些動手打她的人。終究是個孕婦吧,一個犯人,懷了孩子,也不是一個月兩個月了,發現的時候已經是四個半月了,她不說是誰的孩子,那就隻有去打掉這個孩子。她又一次做了手術,一種讓她的生命**的手術。我不能想像甘敏是怎樣承受這所有的痛苦的。所知道的隻有一件事,就是所有的幹警,都被這個女子征服了。他們佩服她身上那種寧死不屈的堅強,他們也欣賞她為保護心中的愛人受盡所有淩辱的壯烈。經過了這件事,甘敏成了監獄裏最引人注目的一名,也成了我們這個小縣城最有名的女人。陳阿姨,這個名女人的媽媽,她和陳富貴的關係又再一次成為大家關注的焦點。

我那個時候正在為青平分配的事情煩惱。她和她的同學,一個也在讀師範的小夥子談戀愛了。我知道媽媽是永遠也不會反對一對相愛的年輕人要結合的願望,可是,經過了這麽多的事情,我有理由希望她找一個條件更好的,能進縣城總比留在鄉下學校好一點吧。她不聽,兩個人一同被分到了離我們二十多裏的一個村小。我有點惱火,卻發現青雲的成績幾乎滑到了全班最低穀。

十二

甘畋讀研了!第二年,甘孜也讀研了。青琴上了大學,青石也上了師範,青平結婚了,她們兩口子,因為教學突出,被縣中學的校長看中,一塊調到縣城去了。我們的食堂承包不下去了,校長的親戚承包了它。我們隻有轉行,田剛覺得這麽大一個學校,一個商店太少了,再開一家商店,賣一些不同的東西,應該也是一個辦法。我們便投資在學校門口開了一個以賣水果、飲料、小吃為主的小商店,因為一開始就注意了經營方向,另外那一家一直是賣學習用品和一些糖果零食,我們的開業並沒有對他們造成影響,關係也就維持得還不錯。這樣,田剛要守店子,要進貨,一個人忙不過來,就請了一個鄉下的小表妹來幫忙。有一天,田剛從縣城進貨回來,跟我說:“現在城裏人都喜歡吃涼菜,要不我們也來連帶著賣一些吧?”

“可是你不會做呢。”我不反對,孩子一天天長大,我當然感覺得到生活的壓力。

“不會可以學麽。”他說完就走了。

第二天,他給我端來了一碗自己做好的涼拌牛肉。真的不錯!我們就又在商店門前擺了一個涼菜攤。

陳阿姨也退休了。她看上去比我媽媽年輕多了。媽媽其實隻比她大了四歲,可是,看上去,媽媽就像個七十歲的老太婆,而陳阿姨,四十歲都不到的樣子。如果不是眼角那幾根皺紋,說她三十五歲也有人會相信。甘敏減刑了,從無期改成了二十年。甘畋和甘孜都參加了工作,甘畋正在考慮出國的事。

那是一個下午,我從教室裏出來,媽媽在洗衣服。她看到我走過來,歎了口氣,說:“老陳想離開陳富貴。”

我呆了一下,怎麽會?怎麽回事?

“是孩子們的意思呢。”

“為什麽?”

“這些年,你也知道,老陳是為了孩子們才跟富貴在一塊的。”

我想起了陳阿姨和陳富貴在一塊的情形,的確,陳富貴除了錢,沒有什麽可以吸引陳阿姨的地方。

“她到哪裏去了?”陳富貴的眼睛都紅了。六十歲的陳富貴,這一刻讓我感到那麽可憐。

“不知道。”媽媽很坦然。媽媽是真的不知道,媽媽隻知道陳阿姨會離開他,至於到哪裏去了,陳阿姨大約沒有告訴任何人。

陳富貴到上海去找過甘孜,甘孜在一家外企,他連門都沒有進去。這個癡情的老人,在鄉下憑著自己的幹勁,受到了千萬人的尊敬,卻在上海灘嚇得連方向都找不到。他回來的時候,成了一隻獅子,見誰吼誰,甚至在五裏牌學校裏大鬧了一場。

十三

一個六十歲的老人,手裏提了一把斧子,恨恨地走在大街上,讓人看到了就遠遠地躲開。我看著陳富貴的背影,對陳阿姨產生了深深的敵意。

“媽媽,陳阿姨到底去了哪裏?”我一遍一遍地問媽媽,可是媽媽哪裏知道呢?

消息終於傳來了。陳阿姨認識了一個退休的企業家,他們相愛了,在一個月的時間裏領了結婚證。現在,在上海。

陳富貴隻有回家了,那個多年來他隻給錢不見人的家,現在成了他唯一的棲居地。那個善良的女人,還是像往常一樣,打開家門,迎接她的丈夫。可是孩子們的眼裏,多少有些不尊敬,也許是仇恨。

秋天來了,一片一片的樹葉落下來,掉在地上。沒有誰知道這些樹葉曾經點綴過濃濃的春色,它的掉落是時光無情的選擇。就像今天,我成了母親,我又和母親同樣在時光的河流裏一點點衰老。誰才是真正的母親?誰隻為自己過日子?我坐在商店門口,我十一歲的兒子在不遠處和他的同學打乒乓球,我年邁的媽媽在我旁邊剝花生,她準備晚餐給我們做一碟花生米。天空中飛過幾隻鳥,一團白雲在慢慢變化,像一座山,又成了一條河,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遠去,春過了是夏,夏過了是秋,秋天的葉子總是要落下來的。誰知道以後的歲月裏又會發生一些什麽?我不知道,你們,大約也不會知道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