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貞

我向來不怎麽看抗日題材的影視的,因為它們大多把我方將士誇成攻戰無不勝言行無不對的聖者,而把敵方將士刻意貶成頭腦弱智行為簡單的動物,有時甚至把殘酷的戰爭當鬧劇,忽略形勢的嚴峻性,譬如1962年版的《地雷戰》,譬如1963年版的《小兵張嘎》,譬如前些年黃宏、潘長江他們搞的《巧奔妙逃》、《舉起手來》之類的所謂“抗日喜劇”——可能是恨屋及烏的關係,我此後在屏幕上看見黃宏、潘長江的人頭便趕緊轉台。我不知他們到底是在宣揚革命樂觀主義呢,還是在惡搞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雄兒女?鬼子若癡呆成那樣了,還能席卷半個中國?還能在南京幹掉俺們30萬中國人?癡呆的他們且放肆如此了,那我們又算什麽?說白了,這些作品啥都不缺,就缺誠意、缺人性、缺曆史感。

然而2008年12月23日上午,我手中的遙控器無意間按了央視電影頻道,一部名叫《貞貞》的電影吸引了我,看著看著就舍不得轉台了。劇情是這樣的:被日本侵略者占領的北方農村,一個叫貞貞的女孩不幸被強押去日本軍妓院做慰安婦。幾年後,貞貞與狗娃娘傷痕累累地逃了出來,途中狗娃娘忽然投井自盡,臨終前托貞貞將一枚戒指交給兒子狗娃。貞貞回到村裏卻遭到村裏人的嫌棄,她原來的男朋友早已另娶,對她的歸來亦無任何表示。她忍氣吞聲離開村子,找到狗娃歸還戒指,並照顧起狗娃。後來二人落在土匪窩裏混日子,可眾土匪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後也嫌她“髒”趕她走,她走到哪裏都擺脫不了過去的陰影。隻有土匪頭子朱老四是一個真心對她的人,最後卻被日本人殺害了。貞貞走了一大圈又去到日本軍妓院……這部影片就不落俗套,它真實再現了抗戰時期慰安婦的生存慘況,怒斥了當時民眾對慰安婦的寡義薄情,同時也把鬼子的殘忍與囂張展現得淋漓盡致。同為抗日題材的現實主義力作,如果說2002年薑文導的《鬼子來了》揭示了國民的浮躁愚昧、警告我們不該相信的人(鬼子)不要相信,2003年的《貞貞》則批判了國民的自私狹隘、提醒我們該做的事定要做到底——換作庸俗的編劇或導演,故事可能就變成這樣幾個版本:1、貞貞在鬼子將要強暴她時寧死不屈,呸了幾口唾沫、扇了鬼子幾個巴掌後咬舌自盡;2、貞貞憑著農村勞動婦女的聰明機智趁敵不備奪過敵人的槍順便幹掉幾個,逃了出去;3、怒火中燒的全村百姓一擁而上,幹掉現場所有的鬼子,救下貞貞;4、僥幸逃脫的慰安婦貞貞回到了家鄉,受到家鄉人民的親切關懷,後來翻身做了婦聯主任,在黨的關懷下重新開始她的社會主義新生活;5、逃出去的貞貞聯係上英勇的八路軍,將鬼子的老窩一舉搗毀,報了仇雪了恨。

這裏還須補充兩個情節:一個是逃回故鄉的貞貞得知母親在她被搶走後瘋了,於夜裏點燃自家屋子自盡,而鄉親們的刻薄又使她無處容身,她遂選擇了上吊,就在脖子即將上套的刹那,她看到了自己手上的戒指,由此意識到自己還有將戒指歸還原主(狗娃)的使命,於是忍辱偷生下去。另一個是在某次襲擊日本人的戰鬥中,負責放哨的狗娃不幸犧牲,土匪頭子朱老四身中兩槍危在旦夕,貞貞毅然帶領幾個弟兄下山,潛進日本軍妓院,將其軍醫擒到山上為朱老四取出子彈。此二情節大大豐富了貞貞這個人物的形象——有情有義、無畏無懼,尋常女子的不尋常油然可見。

故事的尾聲,八路軍有意收攏土匪共同抗日,土匪頭子朱老四派貞貞下山往八路軍部探聽虛實——在這裏,觀眾多麽希望故事朝著“土匪從良,加入八路隊伍,繼而全殲鬼子”的方向發展,然而沒有,結局是貞貞看到八路軍隊伍勢態良好,遂興衝衝趕回報喜,到了土匪窩卻被眼前場麵驚呆了——全體土匪的屍體橫七豎八躺著!悲痛的貞貞扶起早已僵化的朱老四,從他口中掏出半個浸了血的包子……仇恨上升到極點,貞貞化上濃妝,隻身暗揣著炸藥來到日本軍妓院,和給她帶來痛苦的日軍同歸於盡。

影片的結尾不免使觀者陣陣惋惜,與江姐、劉胡蘭等典型化、崇高化、民族氣概化的國家級女傑不同,貞貞隻是個普通不過的大字不識幾個的農家女,生前並未學習過什麽偉大革命理論,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生活化的農家女,給我們的感覺如此貼切、如此鮮活,她愛憎分明、敢愛敢恨,在苦難行程中摸爬滾打曆練意誌,她本可不致死,卻選擇舍生成仁,這樣的人,同樣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幗國英雄——曾淪為慰安婦是她的不幸,也是整個民族的不幸,我們總不能對此施予漠視、嘲笑吧?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電影以主人公“貞貞”為名,這裏頭是否包含著創作者對貞操觀念的解讀呢?影片開頭,貞貞與狗娃娘逃亡路上與一老太婆偶遇後的閑聊,興許能告訴我們答案:

老太婆:“十裏鋪鐵匠的女人死了,那女人叫鬼子弄走了,不知咋的又回來了,鐵匠說啥不要,那女人就吊死了。早知這樣,還不如死在外頭。她這樣回來,叫男人咋抬頭啊!”

狗娃娘:“她死了?她為啥要死呢?她死了她的娃咋辦啊?”

老太婆:“唉,你咋這兒糊塗,娃要她這個媽做啥?將來連個媳婦也說不上。”

貞貞:“這麽死還不如一條狗。”

(老太婆走後)

狗娃娘:“貞兒,我要是死了,你一定要告訴我的狗娃,告訴他,他娘一進日本人的軍營就一頭撞死了!”

貞貞:“姐,別說喪氣話,咱們能活到今天,還怕啥呀。”

狗娃娘:“大娘(老太婆)說的有理呀。我咬著牙活到今天,就是為了我的狗娃,要是以後誤了狗娃,我活著有啥意思。”

從這場對話中,我們不妨把老太婆看作封建勢力的代言人,其自始至終秉承著“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道德宗旨;狗娃娘則是封建製度下的犧牲品了,她終因受不住封建道德的重壓而選擇跳井自盡;而貞貞無疑代表著反封建的新生力量,“這麽死還不如一條狗”道出了做人起碼的尊嚴。

與其說這是部戰爭片,不如說這是部詮釋人性倫理的傑作。

最後我要說,影片導演喬梁、編劇王力扶、演員張彤(貞貞)、演員齊誌(朱老四)等人都有上佳表現,他們讓我看到了自然與誠意。當然,不得不提的是,影片取材於丁玲的短篇小說《我在霞村的時候》——之前丁玲給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曆史課本上,我一直以為她隻是位“主旋律”的作家,隻會為當政者唱讚歌的那種,不想她能把人性寫得如此實在、如此深刻,今後怕要對她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