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走了,書還在!
2008年4月29日上午,打開某網頁,不意中發現一則“柏楊淩晨逝世”的消息,還配有圖片——我趕緊關閉它,一來不願接受此事,二來,刹那間天真地以為關了頁麵,柏老就會活過來……冷靜片刻,我又毅然拾回剛才的網頁,蓋身為柏楊的忠實讀者,自當秉承他直麵現實的大無畏精神。
是的,那個寫過《醜陋的中國人》的柏楊先生走了。
是的,我那“到台灣看一看他”的想法也空悠了……友人嚐稱我為“當代魯迅”、“教育界的李敖”,我想這更多的是出於精神上的形容,至於說我的文風也近乎此二者,就令我哭笑不得了,因為他閣下二人的書我隻看了三兩本,不太欣賞,感覺魯迅過於冷酷,於敵於友都不近人情,其語調沉鬱,密不透氣,看了相當難受;而李敖則太善於引經據典了,為了說明粥比飯好吃,他可以把蘇東坡觀音娘娘本拉登都搬出來,搞得滿目盡是別人的資料,自己的東西反倒削了——看他的書有時會覺得在看別人的書,此物極必反也。
倒是柏楊先生,我自8年前讀他的《醜陋的中國人》,歎為絕妙,此後又讀《倚夢閑話》、《西窗隨筆》、《柏楊專欄》、《古國怪遇記》、《中國人史綱》、《皇後之死》、《帝王之死》、《柏楊白話版資治通鑒》……一發不可收拾,至今已通讀其大部分作品了也——柏老是我最為欣賞、影響我最大的作家之一(另有錢鍾書、王朔等)。
柏楊先生的創作,可用“十年小說、十年雜文、十年著史、十年翻譯通鑒”來高度概括,老權以為:柏楊作品,雜文最佳,繼而曆史(通鑒),再而小說(誰說柏老小說不好,他會跟誰打架)。其雜文、曆史風格一致,一路殺下來,殺得生動活潑,殺得意趣盎然。其小說就兵分兩路了:《古國怪遇記》、《打翻鉛字架》等作品詼諧風趣,或借古諷今,或指桑罵槐,盡顯老頑童本色;而《曠野》、《莎羅冷》這類則寫得低沉消極,叫人拾不起生活的信心、找不著人生的出口,讀之神傷矣——兩者相較,我更喜歡前者。
而世人說到柏楊,必強調他“堅持自由民主”、“感時憂國”、“敢於直麵惡俗”、“愛之深責之切”的人權思想與鬥士精神,往往忽視了他在筆法上的最大特點——幽默。咱不妨舉它幾例:
“立正大學堂內分兩大學院,一曰抓權學院,一曰抓錢學院。院下分係,曰往上爬係,曰你擠我我擠你係,曰反淘汰係,曰謠言製造係,曰蓋章係,曰官腔係,曰整人為快樂之本係,曰請示為負責之本係,曰馬虎為成功之本係。所修功課,有《死不認錯學》、《奉命不上訴學》、《狗眼看人學》、《紅包學》、《受賄原理學》、《行賄藝術學》、《說不準學》、《麽雞吃燒餅學》、《嘴臉學》……《栽贓學》、《不把人當人學》、《致訓詞學》、《尾不大掉學》、《修理學》、《官大學問越大學》、《屎到屁眼才拉學》等等等等,真乃世界第一大學堂也。”(《古國怪遇記》)“一個妻子如果三天不痛罵她的丈夫,死了準會進地獄的,尤其是太太們像海豹似的聚在一起時,當丈夫的就更不是什麽好貨色。”(《廣告戰役》)“中國人唯一保持自尊的方法,隻有在受廷杖的時候,不喊出聲音。”(《醜陋的中國人》)“秦王朝留下來那麽好的阿房宮,可是項羽認為那是民脂民膏,那是暴政,所以放了一把火。等過幾天呢,他自己也蓋了一個。”(《醜陋的中國人》)“‘強哉驕’者,‘既強悍又驕傲’,值得我們遞佩服書之意也。吾友莎士比亞先生曾宣傳女人是弱者,在他那個時代,大概有真理在焉。可是真理也會變,時間能夠改變太多的事物,他老哥如果今天從棺材裏爬出來,抬頭一瞧,女人忽然‘強哉驕’,恐怕羞愧難當。”(《女人的名字:強哉驕》)“在以後,考試及格的第一二三名,更專稱為‘狀元’、‘榜眼’、‘探花’,尤屬光榮中的光榮。他們在發榜時所受的崇拜,不亞於第一個登陸月球的太空人……狀元、榜眼、探花,也成為家長為女兒求偶最理想的對象。中國無數文學作品,都用此作為題材。”(《中國人史綱》)“虞姬者,虞小姐,虞女士也。也有人說虞是她的名,姓啥則不可考矣。江蘇省蘇州市人,項羽先生於紀元前二○九年在下相(江蘇省宿遷市)殺了縣長起兵時,打到吳縣,一瞧虞姬女士貌如天仙,三圍更該粗的地方粗,該細的地方細,而且書畫歌舞,無一不精,還是一個才女。”(《皇後之死》)柏楊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源自他舉重若輕信手拈來的幽默——倘失去這種幽默,柏楊便不是柏楊,而淪為通俗作家郭衣洞。
嗟夫,柏楊作品,包羅萬象,談人生,談男女,談生活,談娛樂,談文化,談教育,談政治,談曆史……零零總總,既貼近百姓生活,又符合知識分子趣味。就影響力看來,他在傳統文化批判方麵尤見功夫:上世紀80年代,一冊《醜陋的中國人》自台襲來,引發大陸轟動,由此人們知道了臭不可聞的“醬缸”,知道了“醜陋的中國人”身上髒、亂、吵、窩裏鬥、死不認錯等頑疾,知道了中國曆史上一些“政治掛帥”的假象……然而當時大陸正值和平穩定萬物複蘇的改革開放伊始,柏楊這種對傳統惡俗的批判,多少顯得不合時宜——盡管如此,人們還是深深記住了他:柏楊!而今,20餘年過去了,我們再看看周圍的中國人:髒、亂、吵、窩裏鬥、死不認錯等假惡醜現象減少了嗎?改進了嗎?非也,非但未見消退,反變本加厲呈上揚趨勢!這叫柏老泉下有知,怎個放心?用柏老的話說:“中國人,你受了什麽詛咒?”
故柏楊思想遠未過時,作為後來者,無論高官百姓,不管鴻儒白丁,哪怕三姑六婆四姨太,當正視自身陋習,摒棄諱疾忌醫心理,勇於改過,努力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不醜陋的中國人!斯為社會幸甚,國民幸甚!
柏楊走了,書——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