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求順觀2

3、

張九成居士有一次正在想一公案,苦參良久,不得要領,突然聽到蛙聲大作。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能感到的可能就是個“煩”字,而張居士卻由此頓然大悟,寫出流芳百世的兩句偶對:

春風月夜一聲蛙,撞破乾坤共一家。

並不是蛙聲比什麽聲音都好聽,而是當一個人具有求順之智時,能無物無我,順乎環境,縱是噪音,也能傾心領悟。於是再不是苦思時讓人打擾,而是隨即從一片天清地寧的心境步入蛙聲一片的境地,蛙聲便成了能悟的媒介,使人頓時心光流瀑,直達萬物與我一體的境界。

這便是求順的智,既承認存在的合理性,也了解存在的時間性和條件性,深解有限的生命對許多存在的無奈,而能夠理性地麵對。做不了英雄,就做個好官;做不了好官,那你就做個好百姓。既然權位、財富和盛名不能強求,還是知命的好。

世上有不少事情,人們都無法靠他們的聰明或努力來改變,在這些事實麵前,完完全全就隻有束手待命。

自然是無情的:地球內部的變動有它自己的規律,當火山、海嘯要發生時,它不會顧及到會傷了多少人;地球表麵的變動也有它的規律,當暖轉寒時,它不會考慮有多少人沒有寒衣。人類社會同樣如是:社會總是在發展,在變革,當每一次大的變革來臨時,總是要有一個利益的重新分配,總是要傷及許多的無辜。麵對諸如此類的不幸,智者會鎮定自然,一笑了之,否則更會百思不解,耿耿於懷,痛苦終生。

譬如中國上世紀中葉的政治大進步,造福了千百萬受苦人,對當時的富人,卻是一種打擊,沒收他們的家產,置他們於“改造”的地位。這種情況,在解放後的三十年中也出現過。遇到這種境況的人,自然是毫無辦法,隻能“順乎社會潮流”,一切重新開始。這些,便可以稱之為“命”。

命若是指生死、貧富和一些遭遇是生來注定的,這顯然於實際不符。我們生活在一條長長的因果鏈條中,有的“因為”完全由不得你自己,我們便稱之為“命”;有的“因為”是你自己的原因,我們便稱之為“運”。一個人的“命運”便這麽產生出來。所以,凡事隻要把握好“運”,怎麽差的“命”都擊不倒你,站起來對於你隻是遲早的事情。

但是,現實的人生中一些關於一個人的生死、貧富、榮辱等境遇,常常是僅憑他自己單個的力量無法改變的。這樣的事實,我稱之為“命”。譬如改朝換代時的無辜受害者,譬如“文革”中許多被整得家破人亡精明勤勉的人,他們是無法憑自己的力量改變自己的境遇的。

認識到“命”的力量的強大,就會認識到求順觀的做事原則合理的一麵。順命行事,事半功倍,可以享受到人生的溫馨;逆命而行,苦惱徒增,喪失人生的樂趣。命就是“世界之潮流,人群之需要”,就是“自然之規律,個人之人格”。這樣的“命”,單個的力量是沒法改變的,隻有 “適合”、“順從”才是最佳的選擇。

每一個時代,有每一個時代的需要;每一個人群,有每一個人群的喜歡。某人做事作風是忍耐與謹慎的,而時代和人群正需要這樣的作風,如此則他的事業便興盛了;但若是時代和人群改變了,他也就毀了。因為他變得不適合,不順從了。

人們愛說性格決定命運,事實並不是這樣。上世紀上半葉造就的那麽多將軍,有幾個是性格溫和的?而如今的官場中,能做得一官半職,又有幾個不是性格“溫和”的?從本質上說,並不是性格決定命運,而是社會決定命運。一個真正文明的社會,應該是能包容所有不同性格人的,因為就性格本身而言,是無好壞之分的。隻不過是時代的需要,隻選擇與之相符合的而給予特別的照顧罷了。

二十世紀初期從戰火中打出來的許多將軍,若是在和平年代,他們更很難有用武之地。反之,從二十世紀末期升起來的一顆顆名星,特別是那些藝人,倘若是在戰爭年代,他們很可能連飯也混不上吃的。

時代的需要如此強大有力,時代需要適合她的人,隻給那些與之深合適宜的人,才可能披上成功的外衣,這是每個智者都必需意識到的,這樣才有利於調整自己,以適應於時代。

4、

順從、適合時代與人群之需要,有理性和感性兩個不同的層次,因此也就有偶然和必然的兩個不同結果。

由於世事多變,人生險惡,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能具有這麽大的智慧,使他能永遠知道如何去適應、順從時代和人群的變化。但是,比較而言,理性的順從適應者是更能長久地順從與適應,更能必然地順從與適應。這屬於求順智者的專利,隻要命運不十分險惡,一般都能使自己一生立於不敗之地。盡管如此,一些偶然的適應與順從還是令人羨慕。譬如意大利學者馬基雅維裏在他的《君王論》中提到的教皇尤利烏斯二世。

教皇尤利烏斯二世一生行事都是極其衝動的,而時代和環境卻恰好符合他的做事方式,所以他始終能得到愉快結果。他對波隆的那第一次進攻,當時卓凡尼·本底伏裏大人還不曾逝世,威尼斯人不讚成這次行動,西班牙國王也不讚成。至於法蘭西國王,他還正和他討論這件事情。可是他卻以他習性的勇敢和精力,親自發動起這次征伐來。他這一衝動的行為,非但沒有受到懲罰,反而使西班牙國王和威尼斯人都變得動搖與被動。所以會如此,西班牙國王是由於畏懼,而威尼斯人則為的是想恢複那不勒斯王國的土地。尤利烏斯以其急躁行動,做了其他任何一個最審慎的教皇所不能做的事。因為,如果尤利烏斯延遲從羅馬出兵;如果他象任何其他教皇會做的那樣,等到他的全部計劃與所有談判統統完成了再出兵,那他是永遠不會成功的。法蘭西國王將會找出一百零一個拒絕的借口,而別人也會給他提出一百零一個畏懼的理由。急躁的行動使尤利烏斯取得了空前的巨大成功,在眾人的反對聲裏奪得勝利。這種偶然的順令人驚喜,卻不是人人都可求得,這是它局限的一個方麵。另方麵,遇到厄運,它隻會令人束手無策,而真正的求順智者卻能夠等待。

命可以比之為那些泛濫的河川,當洪水到來之時,所向無敵。它洶湧向前,淹沒了原野,衝走了樹木和房舍,將土壤從一個地方運到另一個地方去。這時候,沒有任何東西能抵擋它。問題是,它如此強大、威猛,我們不能因此認為在天氣恢複正常後,人們還是不能有些須動作。作為求順智者,這時便會站出來開浚溝渠、修築堤岸,以防下次洪水再來時不至於泛濫成災,使它的威力不再那麽不受控製,不再那麽危險。命其實也是這樣的情況,在沒有作好準備來抵抗她力量的地方,她就顯示出無以抗衡的力量,哪裏沒有築起足以阻止她泛濫的堤防,她的暴力就會施向那裏。

因此,至高的求順智者,他的順從與適應是積極的,是隱含引導的順從與適應。做人達到這樣的境地,便能步入逢凶化吉、指點江山的殿堂,在子孫們的語言中,便也常常會肅然起敬地提到他們的名字,自己的一生也如“庖丁”的那把宰牛刀一般,雖是宰殺過千萬的牲畜,卻能在最不傷害自己的地方遊刃有餘,最完好地保存自己,完成事業。

5、

持久不變的並不是財富,而是人的智慧,這種智慧又是人能否享受快樂的基本條件。一個沒有求順智慧的人,有可能把別人做來是非常快樂的事體驗成不快樂,這就好比美酒到充滿膽汁的口中也會變苦一樣。

因此,我們生存的幸福與困厄,不在於降臨的事情本身是苦是樂,而要看我們如何麵對這些事情, 我們感受到的是什麽。

求順智者認為:人所具備的一切特質是人的幸福與快樂最根本和最直接的影響因素,其他的諸多因素則是媒介性的,或是一般的,是屬於影響力可以消除破滅的一類。

對“反省”這個詞,每個正常人心裏都曾有過的體驗,特別是那些“有識之士”。他們對完全來自外界的厄運還可以容忍,但對那些由自己的原因導致的失敗和苦難卻無法承受。

明明知道嫉妒是可恥的,卻偏偏要去嫉妒;明明知道和氣可以生財,卻偏偏要態度粗暴;明明知道常常誇讚自己的同事、上級會得到不少好處,卻偏偏開口就說他們的壞話……於是便去體驗“反省”,結果從頭做時還是照舊,還得再體驗“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