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求順觀1

1、

求順觀是一種在利己中利人的觀點,在境界上,比求半觀高出一個層次。作為一種有人情味的在利己中利人的生存觀,求順觀認為:當一個人能順其自然、順其社會、順其自身時,觸處皆可自悟,隨遇皆有幸福。

孫中山先生有一句名言:“適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再加一句:順乎自然之規律,適乎個人之人格。這些,便是求順觀全部的內容。能適乎個人之人格而又合乎人群之需要的人,於是便單純、善良、豁達,便無虛偽、無固執、無惡念,人到此境,則通體是求順的智慧,生活充實而充滿愉悅。

離我家隻有幾步之遙的一位老前輩,便是求順智的最好範例。他從二十年代開始寫小說,到解放時,早已是名揚四海、著作等身,甚至入圍諾貝爾文學獎提名。解放後,他感到自己有些“跟不上趟”,竟能順其自然,毅然放下寫作熱情,去研究什麽服裝史?他“文革”時下放農村勞動,一個以近古稀之年、飲譽中外的學者被趕到荒郊野嶺中去勞作,給人自然是苦淒淒的感受,而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卻很認真地寫道:

“鄉下極美,極有情致……豬很蠢,老遠喝一聲,拔腿就跑,牛卻狡猾,你不到跟前它就不停地吃,你上前趕它,跑幾步它又停下來吃,一麵眼鼓鼓地望著你。”我讀著前輩的信,想到陶淵明的詩:“種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

嗚呼!原來世間的智叟,都是這般能順其自然,享受內心的快樂。我驚歎老人解放初的毅然“改行”,更驚歎老人日月般的情致。1982年,我有幸在大學與他相見,作為學生的我當時問起這事,他淡然一笑,隻說了四個字:“跟不上趟”。我當時並不是很明白。後來“花城出版社”出版了《沈從文文集》,我有幸讀了老人的《燭虛》,這才明了一些。老人在這篇文章中寫到:

“自然既極博大,也極殘忍,戰勝一切,孕育眾生。螻蟻蚍蜉,偉人巨匠,一樣在它懷抱中,和光同塵。因新陳代謝,有華屋山丘。智者明白‘現象’,不為困縛,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陸續失去意義,本身亦因死亡毫無意義時,使生命之光,煜煜照人,如燭如金。”

當一個人能順其自然、順其社會、順其自身時,觸處皆可自悟,隨遇皆有幸福。無獨有偶,比我這位最值得尊敬的家鄉老人早一千多年的另一位詩人蘇東坡,做得更是讓人舉目會意,心裏久笑。他深夜歸家,已是倦意非常,敲門卻無回應,他非但不急不惱,反而心靈忽閃,順手拎出首《臨江仙》來: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

能不強調自己的心境而順乎自然如此,真讓世人動心!既然無人來開門,依然空靈自在;身後的江水滔滔之聲,適時湧之。屏聲靜氣,終是聽出了這深夜的江水聲有異於白日,這是一種難得的感受,這種新的感受反而能增加內心一份新的喜悅,沒有人來開門,竟然能成全這意外的享受,喜哉、快哉,於是欣欣然脫口而出一首千古吟唱的詩來。隻有能順乎自然的人,才會有這般機遇,有這般雅興,有這樣的傑作。

順其自然,隨時保持光風霽月的胸懷;隨遇而安,隨處觸機而悟。正因為如此,蘇軾第一次被貶黃州,不但能“發明”著名的“東坡肉”,還能寫出對江山風物熱愛和曠達心胸的《赤壁賦》來。當然,最讓人拍案叫絕的是:蘇軾被貶到海南後的“三個發明”。

由於新法和反對派之間的鬥爭,蘇軾的一生在政治上命運多舛,連被貶了五次,最後竟貶到海南這個“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交無友,冬無碳,夏無寒泉”的地方。年逾花甲的蘇軾並不因此沒了生活樂趣,反而找到了風景這邊獨異的種種快樂。“旦起理發,撫窗做睡,夜臥濁足”,這就是他的三個發明。晚上睡前洗腳,聽到水缸裏麵的水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蘇軾也能感覺到很是享受;泡好腳後,坐在**剪腳趾甲,也能感覺到內心非常地愉快。一個人心悅如此,再苦又奈其何?

2、

正視現實,順其自然,在舛運中尋找人生的快樂,在難堪的現實生活中,高場自我的人生理想,這是五千年來中國知識分子人格的承傳。

莊子的夫人死了以後,他沒有悲傷,卻拿了個破竹筒不停地敲著,恭喜他夫人回歸自然。在莊子看來,世間本無所謂生,亦無所謂死,生和死都是生命的不同形態。更何況,夫人都已經去了,悲傷又有什麽作用呢?生與死都是自然而然的事,一切還是要順其自然,為自然而然快樂吧!這是一種明世的順智,蘇軾在他的《水調歌頭》裏,將這種順智的觀念表現得淋漓盡致: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從天上回到地上,從理想回到現實,接下來: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月光一點一點轉移,自己也從天上回到了人間,情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不應有恨,何時長向別時圓。

人世間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有什麽可埋怨的,凡事要想得開,不然隻會徒生煩惱。

我欲乘風歸去,

終是去不了,所以要正視現實: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悲歡離合,人之常情,沒什麽可悲傷的,就象月亮,一會兒圓,一會兒又缺,純屬自然而然的事,你傷心,有什麽必要呢?既然如此,還是順其自然: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我們雖然相隔千裏,但是仍然可以共享這溫柔的、溫情的月光,享受這人世間的快樂。這是中國知識份子在實踐中,在深思熟慮中漸漸形成的一種人格模式,一種精神上的升華。

不再是那種不諳世事的我行我素,天馬行空;也不再是那種一層不變地堅持自己理想的天空,而是自覺地注重現實,尊重客觀,在可能的條件下去努力爭取到最好。雖然立足於大地,胸中自有一片藍天;縱然在烏濁中艱難的跋涉,心靈卻能在晴空裏翱翔。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孟子的這句名言,更是求順智者境界的最好說明。在想到自己的時候,總會去想一想別人,即使自己情況很遭,也不忘了去想別人。在蘇軾的五次被貶中,在慘遭打擊、艱難困苦的時刻,蘇軾之所以能有快樂,其全部的原因就在這裏。他無論身在何方,背後都有很深的傳統支持他:

不在其位還要謀其政,隨遇而安,與民同樂,這是中國的封建土壤中成長的知識分子的傳統精神,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精神。

孔子《論語·雍也》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朱熹在他的《四書章句集注》中為之解釋說:智者達於事理而周流無滯,有似水,故樂水;仁者安於義理而厚重不遷,有似山,故樂山。

智與仁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性格內涵,因此見了名山大川,總會有一番感慨: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範仲淹臨洞庭而憂蒼生,歐陽修遊滁州而醉山水,蘇軾遊赤壁而抒情懷。大家心為山動,情為水發,錦文華章,噴薄而出,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便是其中的千古絕唱之一。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詞中對周瑜的追述,正是自我理想的表現:但現實中的蘇軾,卻正處於落泊失意之中,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如何解決?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該笑我太多愁善感了,以致過早地生出白發。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人生是短暫的,虛幻的,又何必執著?灑酒入江,以酒祭月,隻望萬古愁懷隨江而去,一種超脫與曠達的情懷,躍然紙上。

正是這種求順的智,使得命運多舛的蘇軾無論在怎樣的困境當中,都能夠運用曆史、運用文化,運用自己自身所具備的人格魅力,來解脫自己的苦難,讓精神在天空中高揚。這其實是蘇軾,也是曆代覺悟的知識分子,留給我們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麵對所謂的“順” 與“不順”,需有一種“順”的智慧,到 “不順”時,就會看到“順”的希望,不讓自己灰心喪氣;到“順”時,就會警惕“不順”的危機,不使自己狂妄自大;隨時都保持一顆平和的心,不斷地在“不順”中求“順”,在“順”中求“仁”,一步步走向自我完善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