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擺脫空虛1

1、

對於單個人來說,沒有一個人沒有領教過空虛和無意義的威脅,原因是在人世間沒有一個可以稱之為圓滿的東西。於是,人便老覺得自己是處在苦中,人的情況天天變化,苦也就隨著變化。

做官就有做官的苦,做神仙就有做神仙的苦,做佛就有做佛的苦,即便是天天行樂或誌得意滿的人也有苦。世上沒有一件事是徹底甜的?成功是大家都趨之若鶩的,然而任何些微小的成功,都偏偏要與世上的辛勞結伴而行,人若稍稍有點貪圖安逸,成功轉眼就不見了。那麽,人既然知道苦,為什麽還都去找苦吃呢?

因為凡是人都有一個“更好一些”的希望存在。因為這希望在,人生的痛苦就再也無法逃避。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孤獨、悲愴;有“無言獨上西樓”的離愁別恨;有“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的勞苦;還有“紅顏暗老白發新”的憂苦。總之,隻要我們還能夠感受到快樂,我們就一定能體味到痛苦。

然而,苦有多種類型。有勞作的艱辛,就有收獲的甘甜;有朋友的淒淒苦苦的別離,便有朋友歡天喜地的聚會。另外還有謀財之苦,害命之苦;爭名奪利之苦,官場失意之苦。不同的人群,體會到不同的苦,不同的層次,感受不同的苦。都是希望能“更好一些”,隻是其中的價值不同,情趣不同,格調也就不同。然而有一點卻是相同,我們之所以能深感味苦,也正是因為我們感受到了甜蜜的歡樂,苦與樂從來都在我們人生的體驗中相攜相依。

朱元璋一生中吃過的最香的飯,不就是他落魄饑餓中別人施舍的一碗粗米飯嗎?渴望品嚐人生之樂的人,不妨大膽地去感受人生的苦,因為你會在那令人落淚的苦澀中,捕捉到絲絲泌人心脾的甘甜。

人的感情必須有所寄托,然後才能談得上快樂。有寄情於棋盤方寸之間的人,有寄情於美色的人,有寄情於技藝的人,也有以詩文的情感寄托的人,當然也不乏寄托於他人的喝彩掌聲之中,寄托於禦使他人的權威之中的人。古代的達人高士,之所以能夠比常人高妙,隻不過是因為他們的情感有所寄托,不肯在浮躁繁華的事情上浪費時光罷了。

小時候離我家不遠有個裁縫,衣服做得極好,小城中有錢人家都到他家來做衣裳。可這裁縫卻有個怪規定,就是每月隻替別人做十件衣裳,這隻需花去他每月的十天時間,剩下的時間做什麽?下棋,裁縫酷愛下棋,從年輕下到老,沒間斷過,生活雖不很富足,卻夠吃夠喝,一輩子快快樂樂,後來參加省裏的象棋比賽拿了冠軍,就遷到省裏去住。絕不是因為省城繁華,全是因為省城有下棋高手。後來他死了,死時手上掐著帥,對方來進攻,帥實在沒地方活,死了,棋子落地,他也死了。這寄情於棋的老人,一輩子過得實實在在,充充實實。

人類的心靈是最敏感的,也是最博大的。聰明的人懂得用充實的心靈來感受快樂,愚蠢的人卻捧著一顆空****的心去演示憂愁。整日醉心於琴棋書畫、耕織牧漁的人,難得有時間去為言來語往斤斤計較。但為鍾情之事,便置身於內,融於其間,如斜風細雨中垂釣的老者,無影燈下全神貫注的醫生,都有一份投入之樂在裏麵。而整日無所事事,胸中一片空白的人,就是把他送到天堂,他也會失落得想自殺。

其實,“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所有的爾虞我詐、爭權奪利、閑言碎語、風刀霜劍都是那些百無聊賴的人為自己製造出來的遊戲,沒成想卻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反而掉進痛苦、煩惱的漩渦中,患得患失,無以自拔了。

空虛和無意義都是外界壓力在精神上的反映,是一種精神誤入到一種不能適應,引起厭煩和不安,甚或是痛苦異常的體驗。相同的原因,對甲可能造成嚴重的威脅,對乙可能是根本不當事;同樣的感受,有的人可能被禁錮一輩子,而有的人很快就能夠擺脫出來。

“無意義”是對生命存在內容和形式的否定,是對生命存在價值的否定。無意義對生命所構成的威脅是絕對的,空虛是對生命存在的內容和形式感到欠缺的東西太多,不充實,是對生命存在價值的不如意。

因此,無意義對生存所構成的威脅是絕對的,空虛對生存所構成的威脅是相對的。這兩者的不能等同,正如死亡的威脅和命運的威脅不能等同一樣。

然而,也正如在命運的變幻莫測後麵佇立著死亡一樣,在空虛的背景中也隱藏著無意義。

2、

人的力量是與生命的充實程度成正比的,偉大的事業固然要充實的生命去完成,就是一些區區小事,飽受著空虛威脅的生命也沒有做好的能力。

空虛是一種精神上的缺陷,一個沒精打采的天才是連一個最無能的人也比不上的。空虛造成的原因是存在的信念在外部事件或內部過程中坍塌。一個人因種種原因被拒絕參與他渴望參與的活動,他感到在他熱情肯定的事情上受到了挫折,他的信仰對象發生變化,在這個不斷變化的極終,便是對自己信仰的喪失,深深地感到一種變形的冷漠和反感。

上世紀中葉之前出生的人,其中有不少都感受到了被歧視的滋味。人為地將人分成等級,是最卑劣和慘無人道的,被列入“專政”或“改造”類的人,享受不到最起碼的公民權力,其境遇非常可悲。而那些實施“專政”和“改造”的人,也同樣感到人生的悲涼與冷漠,要不他隻有把人性喪失殆盡。

因為一切都嚐試過了,於是生出一切都失望的感受。當人從這種感受中抽身出來,轉而追求尋找一種最終的生存意義,這才發現從精神生活特殊內容中起消意義的,正是精神中心的喪失。然而,精神中心又不能隨意不斷產生,這種精神上缺陷的感受便是空虛的威脅。

由此可見,行動受阻是空虛的直接和表麵原因。勇者的做法是,當感受到空虛的威脅時,便迅速轉換行動、調整信仰。

行動是受信仰支配的,“文革”中幾百萬“紅衛兵”的“壯舉”,就是在要“革”出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這個信仰下支配的行動。他們揪人、鬥人,打人乃至殺人的瘋狂行動後麵有一個偉大的信仰在支撐著。當世移時變後,本來理所當然的“革命”行動,揪、鬥、打乃至殺的行動成了犯罪,而“紅彤彤的世界”信念也為“五彩繽紛的世界”信念所替代時,幾百萬“紅衛兵”中是不乏由彷徨到空虛,由空虛到絕望的人。

這可以說是一個時代的悲劇,更是這些人物的悲劇。其中最典型的要算造反派的首領王洪文,他本來就沒什麽頭腦,希哩糊塗地就鑽進了官場的鬧市中,由於毛澤東的偏愛,從一個工廠裏的科長一下子升到中央副主席。“四人邦”倒台後,他隻能進監獄,並絕了再翻身的希望。這麽天上地下的折騰,他的空虛絕望是可想而知的。好端端的身體,僅五十多歲,就悄然死去,可算是無意義的空虛對生命的一種懲罰。因為王洪文自身修養的缺乏,落到這樣的下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這樣的人固然不少,也有許多人到了空虛的邊兒時,便立刻轉換自己的行動,調整自己的信念。

作為社會關係總合的人,他的信念自然也是社會關係的產物。由此,隻要是願意將自己貼緊社會的人,是不難轉換自己的行動,調整自己的信念的。

大寨女英雄郭鳳蓮是個很好的例子,她昔日戰天鬥地,行動是苦幹,信念是爭氣;今日搞市場經濟、行動是巧幹,信念是造福。她從村支書轉到集團公司的老總,知命之年之後還能隨著天翻地覆的社會變革一道變革。使得她所駕禦的山河與理念一道變,昔日能將大寨造成層層梯田的鐵姑娘,竟然又能將大寨重新造成一個紅色旅遊區,這實為人間奇跡!

郭鳳蓮如果不轉換行動,仍然在那裏頂風冒雪戰天鬥地;如果不調整信念,仍然是爭一口氣,結果必然行動受阻,終至信念喪失,最後陷入空虛。可她郭鳳蓮是勇者,跳出了這個圈子,生命力煥發出勃勃生機,重新在幹著一番事業,讓生命變得更加有意義。

人的存在便意味著人對生命存在內容和形式的肯定,對生命存在價值的肯定,也即是人對生命存在意義的肯定。空虛的威脅可以將人驅往生命無意義這一深淵。“無意義”是精神生活受到嚴重威脅的表現,這種威脅隱含在人的信念中並由人的行動體現出來。這時,在每一步哪怕是些微的行動中,都暗含有懷疑的因素和心中無數的感覺。

反之,如果人的信仰明確,而且堅持,就會隨時都保持著“心中有數”,而由此覺得生活充滿意義,享受著生命的樂趣而由此變得年輕。這種情況,我們從前麵的兩個例子中能夠透視的很清楚。

需要更進一步說明的是,一個人的信仰愈是崇高,就愈能堅持。而一些信仰低下,甚至沒什麽信仰,如那些隨風而起的“造反派”,就堅持不了什麽,結果隻能是落入空虛與無意義之中。其行動的無力和由於這種無力造成的行動失誤,便成了最必然的行動歸宿。

如果“心中無數”的感覺吞沒了心中有數的感覺,懷疑就不再是一種方法論的提問而成為一種存在性的絕望。在向這種絕望靠近的時候,精神生活就要盡可能地靠攏附在還有些需“可知度”的,即未被破壞的肯定物上的方法來維持自己的存在,且無論這種肯定物是屬於傳統的東西,是屬於自主的信念,還是屬於感情習慣的偏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