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不為良相當為良醫

1886年秋天,一個迷人的夜晚,孫中山從皇仁書院出來,漫步在歌賦街上。

這是一條充滿詩意的小街,古老的櫥窗,各種特色的小店,隨意掛著的招牌,處處都滲透出一種香港式的懷舊和溫馨。孫中山眼睛閃著亮光,隨意地瀏覽著,思緒卻回到了一年以前。

那時他剛進皇仁書院不久,也是在這樣迷人的夜晚,一個人走出學校,到街上來逛逛。他第一次看到了那麽多的傷兵,呻吟在街邊牆腳。他們滿身的血汙,有的斷了胳膊,有的折了腳,還有的腦門上被揭去了一塊皮……

“慘不忍睹”,就算是用上了這四個字,似乎還是不能完全表達當時的情景。

孫中山很快就弄明白了,這些人之所以傷成這樣,是拜法國人所賜,也是清政府“關照”的。

1883年12月至1885年4月,清政府為了在越南的主權,與法國開始了為期一年零四個月的中法戰爭。

戰爭開始在越南進行,以後便擴大到中國東南沿海。戰爭中雙方各有勝負,可腐朽昏庸的清政府卻在“鎮南關大捷”之後是與法國簽訂了不平等的《中法新約》。

這“新約”不但“承認法國對越南的殖民統治”,還允許法國人“在中越邊界開辟商埠”、“ 在中國投資建築鐵路”,從而不僅讓法國達到了侵略越南的目的,還打開了中國西南的門戶。

國弱民窮,根源就是大清帝國!

孫中山在心裏喊著,仿佛看見了大清皇帝的那張龍椅,禁不住不屑地搖了搖頭。對這個大清王朝,隨著年齡的增大,視野的開闊,他逐漸失去了起碼的信心,有的隻是輕蔑。

“隻可惜,那些傷兵的血白流了!”想到傷兵,想到那慘不忍睹的一幕,孫中山的眼睛濕潤了。他想到了當時看見他們時自己的無可奈何與憤怒。

“如果我是個醫生,當時就可以替他們醫治傷痛。”

孫中山這麽對自己說,又想到了早年家鄉的所見:鄉民生病了,就去拜神祈福,或者用香爐灰治病;到檀香山讀書時,哥哥的農場有一佛堂,患病的中國工人也不去找醫生,卻跪在關帝像前祈求保佑驅魔除病。

孫中山曾對他們說:“你們有病去找醫生才對,吃神茶、香爐灰怎能把病治得好呢?”

可當時沒有一個人理會這少年人的話,最多隻睜開眼來有些詫意地看看他。

好在,那兒還是有一個人與他想法一致,這就是檀香山的杜老師,廣東順德過來辦農場的。杜老師非常有學問,屋子裏全是書,其中許多是醫書。孫中山當時很佩服他,喜歡向他請教一些自己不懂的事,見他家醫學書多,就問:“你不是醫生,為什麽有這麽多醫書。”

“我想學這門學問。”

“為什麽呢?”

“醫生可以救人苦難,北宋範文正公就說過:‘不為良相,當為良醫’,我崇拜他,想學做醫生。”

孫中山聽了,想了一會說:“做不了良相再做良醫,這不恰當,既然醫可以救人苦難,不如就從良醫做起。”

孫中山現在想到自已當時說過的這番話,隻覺得徒然眼前一亮。既然想投筆從戎不遂,想做法律家不成,我何不轉而學醫,以救人苦難呢!

塵埃落定,職業的選擇有了著落,孫中山長長地舒了口氣。他再無意瀏覽街邊的樓宇、招牌、店鋪,匆匆地趕回皇仁書院。

半月後,1886年秋,孫中山轉入中國的第一所西醫教育機構——廣州博濟醫學堂。剛過了一年,1887年9月,孫中山再轉入香港大學的前身——香港西醫書院。

走進學校剛過一月,孫中山就約請楊鶴齡、尢列、陳少白,去慶祝一下他們四人的相識相知。

為此,孫中山選的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酒店,要了幾個炒菜,一瓶便宜的紅酒,準備一邊吃喝一邊閑聊。

孫中山與楊鶴齡自幼相識,倆人過往甚密,直到孫中山去檀香山讀書,他倆才分開。1882年,楊鶴齡到廣州算學館求學,與順德人尢列同窗,不久結成莫逆之交。孫中山轉到香港西醫書院,結識了同學陳少白。

這樣,他們四人因為誌同道合,很快結成摯友。其中,尢列年齡最大,1885年生、孫中山次之、楊鶴齡再次(1868年生)、陳少白最小(1869年生)。孫中山的這三位摯友,到後來都成了他的最親密、也是最得力的戰友。

楊鶴齡於1895年加入興中會。1911年後,曾任南京臨時政府總統府秘書、孫中山總統府顧問等職。晚年居澳門。1934年8月29日病逝。

陳少白參與成立興中會和同盟會,任香港同盟會會長。1911年後,曾任廣東都督府外交司司長、孫中山總統府顧問等職。1922年以後致力於家鄉建設事業。1934年12月23日病逝於北平。

尢列於1895年在香港參加興中會,先後在國內、日本、南洋等地從事革命活動。辛亥革命後,組織救世軍,反對袁世凱稱帝。1921年任孫中山護法軍政府顧問,此後脫離政界。1936年11月12日在南京病逝。

這是後話。當他們四人剛剛坐下來時,就見一老人怯怯地倚在店門邊。鼓鼓的一對眼珠子在深陷的眼眶中轉動著,嘴角滲透著寒磣的饞相。店家見了,走過去吆喝著:“快走,別影響我做生意。”

“多少給口飯吃,都餓三天了。”

店家見老人不肯走,伸手就要去推他。孫中山走過去,瞅著老人問:“為什麽就要乞討呢?”

“兒子,都怨我那兒子。”

“你兒子怎麽啦?”

“他吸鴉片,家裏什麽都吸光了,連房子也抵給了煙館。”

孫中山掏出一把銅錢塞給老人,鐵青著臉回到餐桌,沉悶良久,長歎一聲說:“現今天下農桑不振,鴉片危害民眾,民不聊生之源啊。可之所以如此,根源的根源又在當今朝廷的腐敗。”

“這個朝廷,對外隻知一味服軟,對內隻知盡力盤剝,真不知道該怎麽說它。”

“皇上昏庸了,官員腐敗了,老百姓隻有受苦了。”

“列強也就趁虛而入了。”

……

四個摯友,一人一句,大膽地議論國事,抨擊朝廷,使得身邊餐桌上的人大驚失色、麵麵相覷,有害怕受到牽連的,竟惶惶然而離去。四個摯友見了,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言辭更加犀利。

不隻在酒店,就是在學校裏,他們也照樣我行我素,時常說一些“膽大妄為”、“ 犯上謀亂”的言語,有膽小怕事者驚恐萬分,便稱他們四人為“四大寇”。孫中山等人聽了,隻是相視一笑。

“我們是什麽寇啊?朝廷的許多做法,才是賣國賊呢?”他們理直氣壯地說。

人之不同,確實各如其麵。有稱孫中山為寇的,卻也有欣賞孫中山的。這個人,竟然還是香港西醫書院的創始人何啟。

何啟生於1858年,是廣東南海人,皇仁書院畢業後,曾留學英國,1887年為紀念英國亡妻,創辦香港雅麗氏醫院,並附設西醫學院。他聽到了有關孫中山的議論,讓人請來孫中山。

“聽說你非常愛國,你自己是怎麽看的?”

孫中山還以為此番前來定會遭到一頓訓斥,何啟竟然是用這樣的話來作開場白。

“我非常愛我的國家,我做夢都希望她強盛,如果能為她的強盛做一些事,我死不足惜。”

何啟聽了,臉上沒一點表情,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位比自己小八歲的年青人,沉思了一會又問:“你既然非常愛國,決定學醫,為何選擇西醫而不選擇中醫呢?”

“中醫源遠流長,是我國文化精華之一,幾千年來為中華民族所信仰,隻是近年來我親眼看到西醫解決了困擾國人多時的鼠疫等問題,不由不對西醫心存信慕。”說到這兒,孫中山停下話來,眼望著何啟。

“就這個理由?”

“還有,因為西醫解決了中醫解決不了的問題,這使我納悶不解,也就鑽研了一些有關方麵的書籍,這才發現,中醫有個顯而易見的弊病。”

“哦,說說看。”

“中醫理論,原於道教,理論基礎自於陰陽八卦,沒有物質基礎作為理論支撐,又因為中醫是產生在科學誕生之前,沒有科學的研究方法和理論歸納能力,也沒有統計學論證。”

“說得好!”

“還有就是,巫師常常與中醫師合二為一,使一些醫師變得亦醫亦巫,讓人莫明其妙。”

“說得真是太好了!那麽,你對西醫有什麽看法呢?”

“西醫發展時間到現在雖然還隻有100多年的曆史,可人體解剖學的成果卻積累奠定了現代醫學的形態學基礎,人體物質世界的奧秘逐漸被發現和探索,這樣就容易找到病源,使治療起來有很強的針對性,效果自然就更明顯一些。”

何啟聽了,擊掌稱讚,滿臉的興奮。

何啟很早就接觸了西方國家的政治與科學,深感清朝政治腐敗、經濟落後,主張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大力改革、推行新政。早在一八七二年,他就與人創辦了《華字日報》、《篁日報》等報紙,向人們報道世界大事。他本人,也發表了《中國之改革新政論議》、《中國改革之進步論》等有關革新、救國的論述。

正因為如此,從此以後,他既是孫中山的老師,更是孫中山的同誌和大力支持者。何啟後來不僅掩護了興中會在香港設立的據點,還直接參與了孫中山籌劃的廣州起義,並擔任革命軍的發言人。

1911年11月武昌起義成功,孫中山邀請何啟返廣東,任廣東省都督胡漢民的總顧問。孫中山特別囑咐胡漢民,凡外交事務,一定要請教何啟。

這是後話。得到何啟的支持,孫中山對自己更有信心,從此便“以學堂為鼓吹之地,”常與誌趣相投的同學議論時政,倡言“改良社會”、“無敬朝廷”。另方麵,他更加勤奮地學習深入地思考,除了醫學知識,對歐美的政治、曆史、經濟、農業乃至天文、地理,一一努力去涉獵。

這段時期,孫中山非常信服達爾文的進化論,還很喜歡閱讀法國大革命史的有關書籍。由於他博學多識,甚至被同學們喻為“通天曉”。

1892年7月,26歲的孫中山參加香港西醫書院的畢業考試,在12門課程中,他的成績有10門為“優等”,有兩門為“及格”,屬“最優異”的成績,因而以首屆畢業生中第一名的成績畢業,並獲當時香港總督威廉·羅便臣親自頒獎。

還值得一提的是:在孫中山還沒有在西醫書院畢業時,就己經被人稱為良醫,高超的醫術在澳門廣為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