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廢相製3

在中華帝國幾千年的曆史上,周而複始地上演著皇帝殺功臣這出鬧劇,整個帝王的曆史,從來沒有走出過這一個怪圈,“飛鳥盡,良弓藏”隻是原因之一,根本原因還是帝王將心比心後的那份誠惶和恐懼。

204、

1380年6月七日,火紅的太陽早早的便掛在京城的上空,把它那炙熱的氣息彌漫在京城的鬧市中。一輛馬車在狂奔,沿途無論是做生意的人,還是過路的,大家都恐慌萬狀,爭相躲避。駕車的章生見了,心中有些不忍,扭頭問身邊的胡文勝:“公子,街上人多,是不是慢些。”

胡文勝正是胡惟庸的兒子,平日裏依仗他父親的權勢,驕橫慣了,如今因事憋悶得慌,要狂奔一陣泄泄氣。聽了章生的話,胡文勝順手就給章生一鞭子,口中罵道:“狗奴才,本公子要你快,你反而說要慢一些,誤了本公子的事,砍下你腦袋來。” 胡文勝說著,親自揮鞭猛抽轅馬。

那轅馬受痛,更加拚命地狂奔。就在這時候,一個中年婦人,抱了生病的小孩,來不及躲避,被馬車撞倒在地上。婦人倒沒有什麽大礙,手中的小孩卻被撞到了地上,就這麽活生生地給撞死了。婦子抱起孩子,爬起來發狂似的衝著車子追去,一邊追、一邊撕心裂肺地哭罵道:

“還我兒子,還我兒子!惡有惡報,你們必招報應!”

沒想到還真給這婦人罵著了,沒過多久,那狂奔的馬車撞在一家飯館門前,車子毀了胡文勝也當場撞死,還傷及十餘百姓。胡文勝隻是因為失戀,為吐胸中悶氣,他便逼著章生駕馬車在鬧市中狂奔,沒想到竟丟了自己的性命。趕車的章生,滿身是傷地活了下來。胡惟庸知道後,惱怒萬分,要將章生處死。知情人替章生求情,說他曾苦勸胡文勝不聽,最後還是胡文勝親自揮鞭猛抽轅馬,這才出了狂奔事故。胡惟庸終不作半點理會,還是殺了章生。

朱元璋知道此事,稍稍考慮,便有了主意。胡惟庸你讓朕等的太久了,現在讓朕來先敲打敲打你。朱元璋在心裏想到。他之所以忍耐胡惟庸半年多,目的是在實施他的一個謀略。朱元璋就是要大臣們鷸蚌相爭,弄得一塌糊塗,最後要讓大家看了都來說:“設立丞相不好,弄得朝庭烏煙瘴氣。”等到大家都反感丞相的時候,朕再來動手,這不就可以“順應民心”了麽?朱元璋想到這裏,心中竊笑。

“市井之上,駕車狂奔,撞死小孩,又殺車夫,實在可恨!”當著滿朝官員,朱元璋瞪著胡惟庸,一字一句地說。

胡惟庸聽了,大驚失色,慌忙跪下,說:“臣教子無方,請陛下賜罪!”

“兩條人命,全是你兒所為,如今他已經死了,你教子無方,該當何罪?自己說說!”

胡惟庸聽了,無言以對。朱元璋將胡惟庸父子收押死牢,有臣子來為胡惟庸求情,朱元璋冷冷地對他們說:“皇子犯法,與遮民同罪。胡惟庸的公子撞死小孩,枉殺挽車者。胡惟庸身為宰相,縱容兒子枉死無辜,焉能無罪?”

聽了朱元璋的這些話,再無大臣敢替胡惟庸求情。胡惟庸原本以為,朱元璋當朝斥責他,後來又關了他,不過是對大臣們做做樣子。關了幾日後,還不能夠出來,又聽說了朱元璋對為他說情大臣的話,心裏一時驚恐萬分,被逼無奈,花了大量金銀帛緞,這才被放了出來。剛進家門,還沒坐穩,就有總管來報,說:“占城有使來訪。”

胡惟庸剛死了兒子,自己又被關了十多天才放出來,心情很是不好,根本沒聽清楚是誰來訪,便揮揮手說:

“你沒見我還沒坐穩嗎?”

總管深知占城使者事關重大,於是建議說:“是不是讓他們稍等一等。”

胡惟庸一聽惱了,大聲說:“無論是誰,今天都不見。”

總管聽了,心中萬分著急,卻又毫無辦法。原來,明初統治了越南,當時越南分三個小國,即安南、占城和越北。占城居三國的中南部,美麗富遮,軍事力量相對卻較弱,於是便隻有向大明皇朝上貢以求得保護。朱元璋見其府首稱臣,也就恩威並施。朱元璋在建立大明王朝後先後封了十五個不征之國,占城就是其中之一,目的是利用占城來牽製其他南亞國家。既如此,每當占城有使來金陵,自然格外禮遇,都受到很好的接待。可這一回,占城貢使見胡惟庸不理不采的,因有急事,就托人去找朱元璋。

對朱元璋來說,邊關無小事,自己費盡心機籠絡了一批占城這樣的小國,胡惟庸竟敢如此怠慢,不由得龍顏大怒。上次胡惟庸就隻有教子無方的罪過,就是嚴格治罪,也不能將他徹底打垮,這一次,差不多是可以了。胡惟庸啊!朕早就想拔掉丞相這一分朕權力機構,現在隻能借助於你了!再狠狠地敲你一下,看能不能改變人們對丞相的看法。朱元璋這麽想著,一下子就抓了許多人,胡惟庸首當其衝。這一次,盡管還是有不少大臣求情,胡惟庸一關就被關了幾十天。放回來以後,胡惟庸這才感到很不對勁。

以前,別說自己怠慢了什麽人,就是枉殺了人,就是唆使朱元璋的布衣兄弟徐達家人狀告徐達的事,也不見皇上問一聲,可現在……胡惟庸想到楊憲,想到汪廣洋,不由得頭上冒出冷汗,好幾天都睡不著覺。他已經分明地感覺到:朱元璋恐怕是要向自己動手了!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幹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情,更何況胡惟庸是看著朱元璋這窮小子憑了武力,攻城掠地、擊敗群雄打出天下來的。你能奪別人的天下,為什麽我就不能奪你的?

胡惟庸思前想後,決定要鋌而走險,孤注一擲。他貴為一人之上,萬人之下,手下本來就有不少親信,為了勝算更多一點,他又不惜低聲下氣,千方百計地收買吉安侯陸仲亨、平涼侯費聚這倆侯爺。他們,都因犯受賄罪受朱元璋罰辦過。倆人受了胡惟庸的收買,忙著四處招兵買馬,擴充實力。

胡惟庸在匆忙而小心地準備著,朱元璋也在從容而大膽地準備著。人類社會就是這樣,當那些聰明而強大的統治者消滅了外麵的競爭對手之後,他的內部就會產生新的競爭,又一輪的內部殘殺已經在開始安排。

胡惟庸與朱元璋,究竟鹿死誰手,全憑他們個人的智慧和所擁有的實力。

205、

古往今來,有多少聖賢之士,都在勸說帝王實行王道,以德服人。實際上,在中國幾千年的帝製中,行王道的皇帝有之,但真正能以德服人的皇帝,卻從未有過。這並不是說,所有的皇帝人品都極差,隻不過帝製本身就不是因德而來的,皇帝更不是因德而產生的,要讓一個個靠霸道得天下的人行王道,顯然隻能是天方夜譚。對於皇帝的霸道,感受最深的是他的重臣、勳臣、近臣,學習得最快的自然也是這種人。伴君如伴虎,伴得久了,無論是重臣、勳臣還是近臣,便漸漸地滋長出一些虎氣或者竟也變成了虎。這時的胡惟庸,或許還沒有變成一隻虎,而隻是一隻沾上了些虎氣的狼。然而,當虎要吞食狼的時候,浪總會拚死一搏,已求自己能夠活下去。

在胡惟庸的丞相府中,有一株大榆樹,離樹不遠處有一口井。此井水質甚好,清涼甘甜,非常可口。平時裏,井水涓涓細流,每到冬時,反倒有大股泉水湧出。胡惟庸深知此泉的習性,早已想好了一個絕妙的計策,單等到這泉水大股湧出的時候,誘殺朱元璋。

1380年的冬月說來就來,胡惟庸望著井中那大股湧出的泉水,稍一猶豫,便換了朝服,乘車前去皇宮。見了朱元璋,跪伏在地,奏說:“啟稟皇上,府中井裏湧出了醴泉,請皇上前去觀賞。”

宅井出醴泉,自是大明的祥瑞。朱元璋聽了,龍顏大開,問道:“真有此事?”

胡惟庸點點頭,回答說:“這種事情,臣怎敢隱瞞?皇上去了,一看便知。”

“果真如此,可是朕大明王朝的祥瑞。丞相快回去,朕即刻就來。”

胡惟庸聽了,暗自高興,拜謝回府。胡惟庸走後,朱元璋稍作安排,便帶了幾個近臣,高高興興地前去宰相府。走出皇宮時,朱元璋對身邊的老太監擠擠眼,說:

“這是大祥瑞呀!”

楊公公點點頭,他心裏清楚:朱元璋的意思是,終於有了個好機會,殺死胡惟庸,徹底解決丞相的事情。胡惟庸也同樣的高興,他在自家的牆道裏藏了許多兵勇,隻等朱元璋前來,他們就會衝出來殺了這位皇帝。這時候,等候在城外的吉安侯與平涼侯,就會帶領他們的軍隊衝進皇宮,待一切朱元璋的死黨清除幹淨後,他胡惟庸就成了當今的皇帝。這一切安排得有條不紊,天衣無縫,盡在掌控之中,胡惟庸越想越興奮,忍不住爬上樓頂,他希望快一點見到朱元璋的金龍轎頂。就在這時候,他安插在朱元璋身邊的一個暗探趕回來給他報信:

“大事不好,皇上的鑾駕後麵,還有一支異常悍勇的衛隊。”

胡惟庸聽了,大驚失色,他這才知道,皇帝不是人人都可以當的,這若大的天下,實在是強中更有強中手。於是,胡惟庸趕忙吩咐劉傑,將牆道裏的兵勇疏散出去。待朱元璋到來時,胡惟庸熱情迎接。朱元璋的衛隊,查遍宅子內外,也找不到半個兵丁。回去之後,朱元璋很快就清楚,是因為有人給胡惟庸通風報信,由不得他更加惱怒,立即頒旨:必須馬上查出這個人來。聖旨之下,這個人很快便查到了,不過已成了一具死屍。這報信的人,為了保全他的主子,能夠果斷地結束自己的生命。朱元璋在佩服胡惟庸的同時也下定了辦他的決心。可是,現在說胡惟庸謀反,還拿不出確鑿的證據。胡惟庸,算你狠!朱元璋在心裏罵道。難道這一次朕還是治不了你,不行,絕對不行!朱元璋皺緊眉頭,咬牙切齒。一旁的楊公公見了,湊近朱元璋輕聲說:“要殺胡惟庸,非常容易。”

朱元璋狠狠地瞪著他,催問道:“有什麽好主意,快說!”

“奴才知道,汪廣洋原來有個美豔的小妾,被賜死時,胡惟庸占用了這個小妾。”

朱元璋聽了,非常高興。這種事情,可大可小,一切盡在朱元璋的手中。這一回,朱元璋決定抓住這件事情,大做文章。他立即喚來宗人府的人,說:

“沒官女人隻可以給有功的武臣,他胡惟庸一個文臣,怎麽能夠如此。膽大妄為地亂了朝廷的規矩,這怎麽能行?你們一定要好好追查此事,定個罪來告訴我。”

經過宗人府徹查,此事屬實,按嚴辦之例,宗人府給判胡惟庸罷官回鄉的處罰意見。朱元璋看了,也不肯聲,隻在判決書上打了個大叉,然後寫下五個字:

“腰斬,滅九族。”

就這麽,因占了汪廣洋的一個小妾,胡惟庸人成兩截,九族遭災。同時獲罪的,還有六部堂屬各官,有的罷官,有的關押,有的流放,有的斬首。然而,誰又曾料到,這僅僅隻是更大更長久的殺戮的開始。

中書省的主持人胡惟庸被殺後,朱元璋例數中書省存在的罪名,一鼓作氣罷中書省,廢除了丞相製,同時升六部尚書,將大都督府改為五軍都督府,讓他們統統直接對皇帝負責。在光輝宏大的金巒殿上,朱元璋咬牙切齒地說:“今後,有敢奏請說要設立丞相製的,殺無赦!”

到此為止,朱元璋借胡惟庸的一條命,終於取消了秦漢以後沿用了千餘年的宰相製度,由皇帝直接掌管六部政務,僅設大學士數人協助皇帝處理政務。此外,朱元璋又設立監察禦史,到各地“代天子巡狩”,以加強對地方政權的監督。

不僅如此,在軍事上,朱元璋建立衛所編製,中央設大都督府,不久又取消大都督府,改立五軍都督府,統率全國衛所。軍隊由皇帝親自命將授印調遣,戰事結束,將印歸還,軍隊回到原來的衛所,從而使兵權集於朱元璋一人之手。朱元璋還設立“東廠”特務機構,由親信太監掌管,刺探大臣,清除異已。

206、

朱元璋以胡惟庸的人頭,再次建立起高度的中央集權統治。然而,這種高度集中的權力機構,還需要大量的鮮血來維持和鞏固。一是因為權力越集中,站在權力頂端的人也就越擔心下麵的反對;二是在集權的下麵,必然會生出許多利用集權來相互攻擊的派係來。

胡惟庸雖然已死,他的“價值”卻並沒有消逝。皇權的至高無上,使得皇帝能夠隨心所欲。一切似乎應該理直氣壯,屬於理的東西,在皇權的麵前,都變得那麽可笑而不值一提。皇權的自我維護,皇帝的隨心所欲,都成了名言至理。在以後十多年的日子裏,開始走向老邁的朱元璋,在對極權的追求上越來越變得窮凶惡極,在對自己權威的維護上越來越變得歇斯底裏。從治理一個國家而言,朱元璋知之甚少,開始還能依靠他人,隨時請教不恥下問。當他一知半解時,就開始一意孤行起來。在許多事情上,他不斷失誤甚至犯罪,這之後他麵對一切已是很分明的錯,要麽不去承認,要麽推給他人。聰明的朱元璋,在胡惟庸死了很久以後,還一直抓住胡惟庸謀反“罪狀”。隻要是與他的集權有一絲兒悖逆的人與事,朱元璋就都把他放進胡惟庸案中,給他訂一個萬劫不複的死罪。於是,胡惟庸謀反的死黨陸續被揭發出來,隨著年歲的推移,胡惟庸增殖不少。

朝中的許多人,包括一些地方的官吏,認識與不認識胡惟庸的人,都因為胡惟庸的案子,牽連進來了。繁華的帝都金陵城,常年累月的,似乎天天都在殺人。一時間,弄得金陵腥風血雨,人人自危,當官的上朝之前,甚至要與親人惜別,不知今日上朝,有什麽人參自己一本,或者就不能回家也說不定。

朱元璋自己也沒有想到,肅清胡惟庸“逆黨”一案,竟然前後延續長達十多年,直接受到株連殺戮的人高達三萬多,間接受害的人更是不計其數。受株連至死或已死而追奪爵除的開國功臣就有:

南雄侯趙庸、滎陽侯鄭遇春、永嘉侯朱亮祖、靖寧侯葉等一公、二十一侯,最後連皇上自己的親家,一直感情頗深的李善長,他也沒有放過。為了表示自己的這種屠殺是正確的,朱元璋還特別親自做《昭示奸黨錄》,布告天下,數說胡惟庸罪該萬死,必須殺戮。

明代以前的君主製,有一個特點,就是宰相協助皇帝處置國事。各個時期,宰相的名稱或不相同,人數或不固定,職權也有變化。然而,作為官僚集團的領袖,作為對君權的製衡力量,宰相製無疑是傳統政治製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在開國初期,殘破之餘,萬事待理,宰相的作用更不可忽視。朱元璋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因此,早在1364年,他剛稱號為“吳王”的時候,便設立了左、右相國。此後,直到1380年,李善長、徐達、汪廣洋和胡惟庸四人先後拜相。這時,朱元璋對宰相製度還是能夠接受的。

可是,隨著宰相製度的實踐,朱元璋感到有人在分他的權。他過於地認為天下就是他朱家的,是他朱元璋一手打下來的,他不能容忍有人來分他的權。多年的勝利,使他隻相信他自己是天下第一,再不願有任何削弱他個人權力的力量存在。因為宰相製畢竟分了他的權,他的四個丞相,李善長、徐達、汪廣洋、胡惟庸,最後都在某種程度上妨礙了他絕對的個人意誌的為所欲為,所以,朱元璋決心要鏟除這個製度,就隻得讓他的宰相們都不得善終了。不然,胡惟庸的“生殺黜陟”,有時“不奏徑行”,這實際上是宰相份內的事,朱元璋卻認為他們是專擅行政、司法之權,是罪不容赦,這不能不是朱元璋這個放牛娃皇帝心胸太過狹窄,或說太過自私所至。

世事本來就是這樣,大凡能做到皇帝的人,似乎都將自己包裝得非常大公無私,似乎他們就是民眾的代表。從表麵看來,好象也是這樣,這些皇帝老兒們,他們什麽都能舍棄,甚至是自己的至親,包括老婆、孩子。然而有一點很能戳穿他們的假麵貌,這就是他們不能舍棄自己絲毫,包括他們擁有的極大權力中的一點點權利。他們的成功使他們變得過份自信,總認為老子天下第一,別人辦不好事情。

強者的意誌強加於民眾,這是曆史的幸事,也是曆史的哀事。公允地說:朱元璋的集權統治,在推動全國統一,整頓吏治,抑製豪強,發展經濟等方麵都起了些積極的作用,但從另方麵說也起著更大的消極作用乃至對社會進步的破壞作用。

集權製禁固了人的創造力,厄殺了人的精神活力,泯滅了人的生存樂趣,對社會的文明發展,是極其有害的。

明朝中期以後出現的宦官擅權亂政廷臣傾軋爭奪的現象,應該說是極端專製主義體製的必然產物。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