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做了北大的旁聽生

銀閘胡同,座落在北大紅樓的南邊,步行不過十多分鍾的路程。為著便宜,沈從文租的房子比會館的還小,是由一個貯煤間稍加改造而成的。房間僅可容身,床前再也擠不下一張小寫字桌,潮濕的地麵,就隻剩了僅僅可以小心插足的地方。將姐姐送的那兩床棉被放在木板**,沈從文快樂地招呼表弟:“村弟,坐下歇歇。”

黃村生坐下,目光還在打量著房子。房子確實太差勁了些,沒有窗,沒有暖氣,這餘下的冬日,可不好過。這麽想著,心裏正有點兒歉意,卻聽沈從文高興地說:

“真是太好了,我簡直是進入天堂了。沒想到這輩子還真能去北大聽課!住這裏太有意思了,我想這會是我生命中的一次大轉折,我想給這間屋子取個名。”

“取名?”

“對,一定要取個名,村弟,你幫我想想。”

黃村生想了一會,搖搖頭說:“表哥,這種事我不在行,想不出來。”

“你想不出來,我想出來了。這屋子又窄又黴,我就給它個大號叫‘窄而黴小齋’,你看好不好?”

“倒是合符實際,隻是不太雅。”

“鄉下人取名就隻要名符其實,要雅的待以後再取就是。”

沈從文的心裏充滿自信與希望,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就這不雅的齋名,從此竟如影不離也追隨著他往各處遷徒,一路下來相伴了他整整54年,一直到“文革”後的1978年,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研究員的他,才有幸搬進了北京前門東大街三號社科院的宿舍樓。

社會對於這位天才的作家,似乎太過不公,隻是就沈從文當時的感覺而言,又實在是太好了。這次僅僅隻有十幾裏之遙地搬遷,其實際意義,甚至可以超出他從偏僻湘西千裏迢迢地奔來北京。

酉西會館,給他提供了基本的生存條件,但卻沒能給他提供足夠的社會參與可能。人首先是社會的,一個遊子,要想有所作為,就必須參與當地社會生活,否則就不可能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事實上,不僅沈從文,當時公寓中許多旁聽和“正聽”的求學者,原本都是可以住“會館”的。隻是,由於科舉的廢除以及新式學校的興起,新一代知識分子需要自己新的聚合方式。當短期受試的試子變為長期求學的學生,學校住宿製度和公寓的興起,漸漸就替代了往日的會館。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當時來大城市求學的青年,之所以大都情願自己掏錢來住公寓,主要是因為大家在年齡、性格、想法都比較接近,又都不願在會館裏受那些往來商人或前來辦事者的同鄉騷擾。

更重要的是,在公寓裏,一大批富有朝氣的青年人能夠真正遠離原來的社會網絡,參與到動**的現代社會中,在一個新的城市關係中安置下自我,並由此獲得了一種新的身份認同。

鄉下人沈從文就這麽憑了對自己的信仰和堅持,進入了北京新興的文化空間,他另一種的文化學習和文學的創作生涯,也由此有序地展開。

人生其實就是一個收獲堅持的過程,每一種堅持都會有一個結果。沈從文去找過大舅黃鏡銘,他去了一次,又去了第二次,然後就不堅持了。非常明顯,倘若他在這事上堅持下去,他一定會有著另一樣的人生,成為另一個人。人們隻要提到堅持就會說出毅力這兩個字,事實上很多看似很小卻能影響人的一生的事情,堅持與否似乎與毅力無關,主要是信仰與興趣。

沈從文在求人幫忙這類事上很少耐心,盡管他在北京多少還有幾個可以依仗的人,除了找黃大舅,還可以找熊希齡,這些人都會給他提供一些幫助,然而他偏不,結果就成不了那種要依靠他人幫助生活的人,而是注定要走上一條艱辛的獨立之路。沈從文之所以在“窄而黴小齋”一住就是54年,這不能不說與他的這種獨立精神有著密切的關係。

送走黃村生,沈從文在“窄而黴小齋”滿足地啃著燒餅,津津有味地讀著《聖經》和《史記》,極有耐心地等待著,象北大的新生等待著北大開學一樣。

當這激動人心的一天終於到來時,天還剛亮,沈從文就起床了。他走出公寓,在路邊的小攤上買了三個饅頭,一邊吃一邊四處張望。去北大的路,他已然走過好多回,已經再熟悉不過,但他還是選擇跟著人一道走,一直走進課堂裏去。

有幾個青年人走出來了,一路談著朝南邊走去。沈從文心中竊喜,他不知道這些人要去聽誰的課,要聽什麽,隻緊緊地跟在他們後麵,當饅頭全塞進了肚子時,果然已經進到了課堂。

課堂裏的學生越來越多,已經擠得滿滿的時,一個老先生進來了,沈從文見了很是吃驚,因為在他的想象中,這北京大學課堂上的教授,一個個應該是位西裝革履的學者。誰知道,這會走上講台的,卻是一位拖著一根細小焦黃辮子的老先生。

滿臉皺巴巴的模樣,應該是過了花甲靠向古稀的人了,還身穿著一件湘色小袖綢袍,頭戴一頂青緞子加珊瑚頂瓜皮小帽,腰係一根藍色腰帶,再加上他背後拖的那根細小焦黃的辮子……唉,即使在我們湘西的私塾,這樣的遺老裝束也是少見的,更何況在這大都城北京的最高學府?這樣的人,會有什麽高論呢?沈從文在心裏納悶,很想笑,隻是又不敢表示出來。就在這時,他聽到有學生在笑了,開始是竊竊的,不知是誰帶頭,突然就哄堂大笑起來。

沈從文反而不想笑了,隻睜大眼睛非常同情地看著這讓學生訕笑的老先生。

老先生卻象山一樣鎮定,他半閉了眼睛,靜靜地等待著。笑聲終於低下來,一絲兒都沒了,擠滿了學生的教室鴉雀無聲了,老先生這才一甩辮子,微微一笑,用他那有點兒嘶啞卻也不小的聲音從容不迫地說道:

“同學們!你們是笑我這小小尾巴,對吧?不要笑,一個人的一點嗜好一點堅持罷了,沒什麽大驚小怪的。我告訴你們,我留下這根受之父母的辮子,要剪下它極其容易;隻是你們精神上那根辮子,想去掉可能就不是很容易了。”

說到這裏,老先生又一甩辮子,說:“好吧,你們既然笑我的辮子,這堂課我就先從我的辮子講起。一次我在英國旅行,坐在火車上,當時我是剪了辮子西裝革履的,正巧左邊有兩個留長辮子的中國人,剛想與他們打個招呼,就聽到兩個英國人用英文在罵他們是豬,我聽了就責問他們為什麽這麽野蠻,他們卻說:你看中國人身後拖著的那條小辮子,難道不象豬的尾巴。我很氣憤,唯一報複他們的方法就是將手中的英文報紙當著他們的麵倒過來看。這倆英國佬卻很笨,竟沒能看出我的用意。我氣憤難平,當時就在心中發誓,一輩子都要留一條長辮子。從那以後,我開始重新蓄發,結果就成了現在這樣了。”

老先生說到這兒,將辮子又一次甩到胸前,輕輕地撫摸著。這回,講台下再沒有誰笑。

沈從文聽了這故事,心頭一震,竟忍不住鼓起掌來。好在沒人響應,他剛鼓一下,立即感到自己失態,馬上臉紅了。這情景,不想都被身邊的一位高大的青年學生看在眼裏,還會意地笑了一笑。

老先生講完自已關於辮子的故事,開始講課。他那些奇特的審美觀點,沈從文聽得津津有味,在心裏不斷叫絕。

下課了,老先生對學生友好地揮揮手走了,學生們陸續地離去,沈從文還沉浸在老先生剛才的講課裏,他回味著老先生講過的話,仿佛還在聽課。

“怎麽,不想走?”那高大的青年來到他身邊,友好地問道。

“真是講得太妙了。”沈從文脫口而出。

“我也很喜歡聽辜教授的課。”

“他姓辜。”

“對,姓辜。你是新來的吧。”

“我是個旁聽生,今天第一次偷偷地跟了人來。”

“旁聽生,偷偷的……”高大的青年笑了,露出滿嘴整齊的白牙。

沈從文也憨憨地笑了,再一次感慨地說:“辜教授的課,讓我大開眼界。”

“剛才我看你聽了他辮子的故事,還拍手。”

“第一次,不懂規矩。”

“你為什麽要拍手?”

“這個,實話說,他的故事給了我很大的啟發,讓我產生一種自信、一種信心,還讓我明白,獨立思考對於工作的長遠意義。”

“想不到你有這樣的見解,我跟你差不多。你是哪兒畢業的?”

“我,沒讀過什麽書,就小學畢業,在家鄉當一個小兵。”

“一個小兵,你家是哪裏的?”

“湖南湘西鎮竿城。”

“這麽遠。就一個人跑到北京來。”

“是啊,我原本想做一個學生,結果考了許多學校都沒考上,沒用處,現在幸好可以旁聽。”

“你叫什麽名字?”

“沈從文。”

“沈從文,你好!我叫陳翔鶴,四川重慶人。我們現在算是認識了,以後多聊。”

沈從文聽了陳翔鶴的話,連聲說“好”,可待陳翔鶴剛轉身要走,他又忍不住說:“現在我還想問你,剛才那位辜教授是什麽來頭,怎麽知識這麽淵博。”

“他名叫辜鴻銘,號稱‘清末怪傑’,他不但精通英文、法文、德文、拉丁文、希臘文、馬來文等9種語言,還通曉文學、儒學、法學、工學與土木等文、理各科,是一位貫通中西的大學者。他曾創造性地翻譯了《論語》、《中庸》、和《大學》,著有《中國的牛津運動》和《中國人的精神》等書,在向西方人倡揚東方的文化和精神方麵,他有太大的貢獻。在西方,甚至有‘到中國可以不看紫禁城,不可不看辜鴻銘’的說法。”

沈從文聽了,驚得目瞪口呆,連聲說:“難怪,難怪聽他一堂課收獲這麽多。”

事實上,辜鴻銘的這一堂課對沈從文的影響確實很大,使他明白靈魂的束縛是最難以擺脫的困頓。後來他自己做了教授之後,還經常對學生講述辜鴻銘關於辮子的開場白。晚年沈從文去美國各大學演講,更是將其作為一個富有思辨色彩的掌故一再引用。

一個留著細小焦黃辮子,既喜歡中國女人包小腳、又欣賞慈禧的“清末怪傑”,竟然也被提倡現代教育的蔡元培召進北京大學、與那些時髦的新青年的提倡者們諸如陳獨秀胡適之他們在一起,來教誨學生。西裝革履與馬褂小辨並立在北大的講台,這需要何等博大的胸襟!而蔡元培敞開學校大門讓好學者可以來聽課,又憑空地造就了多少社會人才!

沈從文到了晚年,在陳翔鶴已作故人之後,還在他的《憶翔鶴》一文中,對北大這種博大胸襟讚不絕口,他頗有感觸地寫道:

“近人談當時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的偉大處時,多隻讚美他提倡的‘學術自由’,選擇教師不拘一格,能兼容並包,具有遠見與博識。可極少注意過學術思想開放以外,同時對學校大門也全麵敞開,學校聽課十分自由,影響實格外深刻而廣泛。這種學習方麵的方便,以紅樓為中心,幾十個大小公寓,所形成的活潑文化學術空氣,不僅國內少有,即在北京別的學校也希見。談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北大學術上的自由空氣,必需肯定學校大門敞開的辦法,不僅促進了北方文學的成就,更醞釀儲蓄了一種社會動力,影響到後來社會的發展。”

由此可見,當年沈從文在北大當“傍聽生”,獲益實在是頗為豐盈的。

就這樣,沈從文落腳銀閘胡同後,做了一名旁聽生,由此進入了北京新興的文化空間,接觸了新的人事,開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