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聽魯迅講課1

人與人相交,其實就一個“緣”字。要說得清楚一點,就是投味,彼此都有喜歡對方的地方。

按常理說,當時的陳翔鶴與沈從文是難成朋友的。

陳翔鶴1901年3月19日出生在四川省重慶市,雖然比沈從文隻大一歲多,可陳翔鶴從小學、省立中學一直到1920年考進上海複旦大學,再到1923年轉學北京大學研究生班、專攻英國文學和中國文學,他這一路走來,與沈從文的經曆顯然是天差地別的,盡管如此,彼此的相互喜歡,還是使他們成了朋友。

第二次他們相遇時,正好是一個暖陽流溢的中午。沈從文在陽光裏啃饅頭,陳翔鶴在遠處的樹蔭下看書,他們的目光遇上了。一個把書拿在手上,一個把饅頭拿在手上,他們都微笑著朝對方走去。

“你吃吧,接著吃吧。”

沈從文憨憨地笑著點點頭,把剩下的半個饅頭,一下子全塞進嘴裏。

陳翔鶴看著他飽口飽嘴地吃完,替他鬆了口氣,說:“你真象條蛇,能吞下比自己還大的東西。”

“你還真說對了,我小時候,個小精瘦,還算機靈滑稽,常常逗得山寨中的老少們捧腹大笑,他們就都叫我‘沈蛇崽’。”

“還真有這事?”

“真有。”

“說說你小時候的事。”

朋友想知道的事情當然要如實回答,沈從文打開了記憶的大門:小時候家境還過得去,有書讀,自己卻不珍惜,而隻顧貪玩,常常逃學去街上看木偶戲,還自作聰明地把書包藏在土地廟裏,交由菩薩來給看管,自己盡興地整天去看戲。結果,菩薩不高興,就把書包送給別人。戲看完了沈從文才發現,急了好一會對菩薩說:書包不見也不是什麽大事,我本來就不想背書包。

話既然這麽說出來了就隻能離開,第二天又隻得硬著頭皮去上學。剛進校園,就遇見了毛先生,“昨天到哪裏去了!”他麵帶怒色大聲責問,沈以文如實回答。

他所做的事情已經讓毛老師很是生氣,一副無所謂的神態更讓毛老師火冒三丈,於是便罰他跪在那株楠木樹下,跪了半個小時才讓他起來。

“你恨不恨老師罰你跪樹下?”

沈從文坦然地迎著毛老師的目光說:“當然恨,你不該在同學麵前罰跪侮辱我!”

“可我怎麽就覺得是你自己在侮辱自己呢!你噘嘴,我知道你不服氣,可我還是要告訴你:樹木都知道往上長,你卻要往下跪。人必須求上進,不能自輕自賤,要自尊自貴。你如果能自尊自貴,不僅僅是我,誰也沒法侮辱你。你自己可以去想想,我能無緣無故地去讓他們中的任何一位跪到這樹下來嗎?”

毛老師說著一指遠處在上體育課的學生,然後一甩手走了。

“那是一個好老師,你遇上他是你的福氣。後來,你就專心讀書了是嗎?”陳翔鶴聽了問道。

沈從文搖搖頭。

“還不改?”

“不是不改,是後來我就與學校無緣了,父親在北京出了事,家道衰落,我隻能去當兵了。”

不幸的經曆人人都有,能讓人賞識的,是對不幸的態度,一種充滿活力不屈不撓的生命魅力。正是這一點,陳翔鶴喜歡上了沈從文。不久,同樣一群嗜好相近相同的人也都喜歡上了沈從文,他們有劉夢葦、馮至、左恭、楊晦、黎錦明、王三辛、陳煒謨、趙其文、蹇先艾等等,其中德文係的馮至、英文係的陳煒謨,成了沈從文這個旁聽生無話不談的朋友。

馮至生於1905年,比沈從文小三歲。十八歲時就在《創造季刊》上發表了組詩《歸鄉》,當時陳翔鶴與陳煒謨他們正組織成立淺草社,正是這首《歸鄉》引起了淺草社同人的注意,約馮至加入淺草社。

“我有一顆明珠,

深深藏在懷裏,

恐怕它光芒太露,

用重重淚膜蒙起。

我這顆明珠,

是人們掠奪之餘;

它的青色光焰,

隻照我心裏酸淒。

……

我不能容忍了,

我把我的胸懷剖開,

取出血紅的心兒,

捧著它到人叢處。

……

夜深了,

神啊——

引我到那個地方去吧,

那裏無人來往,

隻有一朵花兒哭泣。”

在北大的綠樹花間,陳翔鶴高聲朗讀著馮至的《歸鄉》,把她的作者介紹給沈從文。

作為詩人的馮至為我們留下了許多經典詩篇,他與卞之琳一起被認為是中國新詩史上的現代派大家。魯迅在他的《中國新文學大係·小說二集》導言中褒揚馮至為“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

聽了馮至的詩,沈從文非常欽佩地望著他,憨憨地笑著:“比我還小,就寫出這麽棒的詩,還就能出版了。”

“你能欣賞我的詩,我真高興。”

“我也寫過詩。”沈從文張嘴說出這話,臉竟然有些紅起來。

馮至來到他麵前,堅持地說:“快讀出來,讓我也聽聽。”

“我忘了。”

“忘了?!”馮至有些不信地望著沈從文,就連陳翔鶴的目光裏也有疑問。

沈從文急了,說:“真是忘了,這已經有好幾年了。”

“你才多大,已經有好幾年了,我十七歲時就創作第一首詩《綠衣人》,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你寫詩比我還早。”

“沒有你早,我是十九歲時寫那些詩的。”沈從文稍稍猶豫了一下,開始講那一年在當地的團防局做稅收員的事情。他似乎忘了那個騙了他千餘銀元的弟弟,卻仍然記得自已深愛過的他的姐姐——一個明慧溫柔的女孩,隻看了她一眼,就再不能忘懷。於是,就為她寫了許多詩,許多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舊體詩。

馮至聽了,一笑之後,立刻又忍住了,望著衣衫單薄的沈從文說:“你真直率,又這麽善良,我們交個朋友好麽?”

“太好了!”沈從文有些激動地望著馮至,又問:“你認為我善良麽?”

“當然,一個能真愛的人,絕對是善良的。”

陳煒謨生於1903年,比沈從文小一歲。他1921年,考入北京大學英文係,兼修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等課,是一個忠誠、堅韌、寂寞的學人、作家,一生都在追求光明和進步。

1980年8月10日,沈從文在北京回憶20年代前期在北平的一段生活時寫道:

“我記得就是在這時節和翔鶴及另外幾個朋友相識,而且比較往來親密的。記得陳煒謨是北大英文係高材生,特別受學校幾位名教師推薦,性格比較內向,興趣偏於研究翻譯,對我卻十分殷勤體貼……正因為我們性情經曆上不同處,在相互補充情形下,大家不隻談得來,且相處極好……回溯半個世紀前第一階段的生活和學習,煒謨,其文和翔鶴的影響,顯然在我生長過程中,都占據一定位置。我此後工作積累點滴成就,都和這份友誼分不開。換句話說,我的工作成就裏,都浸透有幾個朋友淡而古典友誼素樸性情人格一部分。”

除了北大的這些學人,經過姐夫田真逸的介紹,沈成文結識了董秋斯,並通過董秋斯開始與一批燕京大學的學生結識交往。

董秋斯1899出生,是個文學翻譯家。他翻的《大衛·科波菲爾》(狄更斯)、《高原牛的家》(奧茲本),《戰爭與和平》(列夫.托爾斯泰),《士敏土》(革拉特珂夫),《傑克倫敦傳》、《紅馬駒》、《跪在上升的太陽下》、《卡爾·馬克思》、《佳作》、《馬背上的水手》、《煙草路》等名著使今天的年青人還記得他的名字。

沈從文與董秋斯結識,緣於一次偶然的機會。沈從文去看望姐夫田真逸,碰巧董秋斯也在那兒。出於禮貌,田真逸給他倆相互介紹:“這是我的同學董秋斯,這是我的內弟沈從文。”

兩個陌生的青年相互點點頭後,又碰巧有人來喚田真逸去有急事,他於是便托董秋斯陪陪自己的內弟。還有一個中午的時間,董秋斯靈機一動,便請沈從文去看電影。

一進電影院,沈從文就急忙搶到前麵,選中前排兩個座位,回頭向遠遠落在後麵的董秋斯招手,著急地說:“趕快過來!”

“這個鄉下人,看電影可不是看戲,座位越靠前越好。”董秋斯心裏雖然這麽想著,還是上前坐在沈從文身邊。

“我當兵那會兒,每次有戲看,總能掙到第一排。”沈從文有些得意地說。

沒想到田真逸的這個內弟對都市生活這麽缺乏常識、又這麽憨態可掬,董秋斯忍不住笑了。沈從文扭過頭來看他,董秋斯便叉開話問道:“當兵很刺激吧?”

沈從文非常認真地搖了搖頭。

看著沈從文肅然的樣子,董秋斯突然感到眼有的這鄉下人似乎並不隻是憨厚和可笑,便問他:“能說說嗎?”

“我幹的是土著部隊,在那裏,隻能看見燒房子、殺人、強奸婦女這些個犯罪記錄,當然也可以從中了解這行為背後所隱伏的生命意識。”

“生命意識?”

沈從文嚴肅地點了點頭,開始給董秋斯描述他九歲那年親眼所見的殺戮幾千無辜農民顏色鮮紅的圖畫。

董秋斯聽得入迷了,因為電影開始,沈從文這才停止了他的敘述。

電影好不容易結束了,董秋斯迫不及待地又讓沈從文接著講他當兵的事、小時候的事,臨了董秋斯也坦誠地給沈從文講自己小時候的故事:

“小的時候我家裏窮,隻能穿破破爛爛的布鞋去上學,學校裏的富家子弟,穿的都是皮鞋。上體育課,先生喊‘立正’, 富家子弟兩隻皮鞋一碰,‘啪’的一聲,氣派得很,先生就給好分數。我聽到‘立正’,踢踢踏踏的站都站不穩,先生便皺眉頭,給個不及格,有時還引來同學一陣哄笑。”

沈從文聽了沒有笑,反而神色肅然地講起家鄉的貧困,講起貧困中人的正直和骨氣,就這樣,他倆相識了。沒過幾天,董秋斯就忍不住托人邀沈從文來燕京大學聊聊。沈從文來了,他們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那樣聊起來。夜幕來臨,沈從文就睡在董秋斯獨住小樓的地板上,與董秋斯作徹夜長談。倆人一刻不停、天上地上談了一整夜。到第二天白天,董景天感到有些支撐不住,可一到晚上,他又禁不住這種談話的**,與沈從文再繼續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