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做了北大的旁聽生2

倆人輪流暢談自己往日的所見所聞所感,沈從文談得多一些。除了講述自己的經曆、更多是介紹湘西的種種民情風俗,一個特異的世界在董秋斯麵前展開,聽得他倦意全失。隻不過,最能將他倆的心圈到朋友份上的,還是沈從文那對過往經曆的看法。清軍對鄉下苗民的血腥屠殺,使沈從文憤慨不已,他曾不止一次地重複自己內心的感受:“對那些濫用權力的劊子手,我實在是惡心!”

一個人少年時的感受是強烈的,這強烈的感受影響了沈從文的一生,“在無形中就不讚成這種不公正的政治手段。到了我能夠用筆來表達自己意見的時候,我就反映這個問題。”多年以後沈從文坦率地說。

後來,董秋斯成為共產黨員,解放後還當過周恩來總理的外交秘書,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而沈從文,終其一生,都不能自覺革命,根源就是他這種原自於少年時期就厭惡流血的看法。

那時候,董秋斯與沈從文一連談了三個晚上,雙方都把對方視為知己。董秋斯為人誠爽,人緣特好。因為董秋斯的緣故,沈從文由此結交了不少燕京大學的朋友,並在生活中得到他人無私的幫助,以至於1981年,沈從文在回答《沈從文傳》的作者淩宇在北京問及他這段往事時說:

“當時住北大附近公寓的相熟同學間,幾乎過著一種原始共產主義生活,相互接濟是常事。陳煒謨、趙其文、陳翔鶴對我很關心,我常和他們一起在沙灘附近小飯館裏同座共食;燕京大學也有熟人。董景天(即董秋斯)是我在那裏最先認識的朋友。他是姐夫田真逸中學時的同學,由於他的介紹,我先後認識了張采真、司徒喬、劉庭蔚、顧千裏、韋叢蕪、於成澤、焦菊隱、劉潛初、樊海珊等人。當時,董景天是燕京大學學生會主席,按慣例兼任校長室秘書。我去燕大時,晚上就睡在他獨住的小樓地板上。他曾當掉自己的西裝,特地為我買了一雙新鞋……每到無可奈何的時候,我便成了他們的‘不速之客’,在那裏留宿三五天是常事……八個朋友畢業後返鄉,北伐**期間,其中六人作了縣農會主席。隨後‘馬日事變’一來,在國民黨‘清黨’時一同犧牲了。燕京大學的朋友,除董景天,後來也陸續死於中國社會的各樣變故裏。”

北京炎熱的夏天終於過去了,新的學年開始,沈從文已經是朋友遍大學了,不僅北京大學、燕京大學,農業大學也有。繁華大都市北京,窮學生到處都是,人們在學校見到衣衫襤褸的人,一點也不奇怪,許多人為沈從文的經曆和憨勁所吸引,都願意跟他交往,並給他以幫助。

常常在學校開館的時候,有人就會想到沈從文,跑來喚他:“走,一起去。”於是,沈從文這一頓的問題就解決了。偶爾也會暫時地被人遺忘了,這時沈從文就得忍過一頓,撐不下去時,他就會在開飯前主動到“朋友”的宿舍去拜訪,結果一頓的問題又解決了。

值得一提的是:沈從文主動去“拜訪”的,都是些得過他幫助的人,這些人大多還算有錢,學業上卻很一般,常需要沈從文替他們寫寫作文,做做家庭作業試卷,或者代寫一封情書。有一次,沈從文甚至代替一個學生參加考試,結果不但及格,還得了三角五分錢獎金。好在那同學正直大方,把獎金扔給沈從文,說:“這是你應得的。”

沈從文這回不但得了三毛五分錢,更得了份自信。我這鄉下人,並不比他們差啊!他在心裏喊著,高舉三毛五分錢使勁地晃了晃。這天,沈從文不用有誰來喚他,更不用去“拜訪”誰,手上有錢了,十分快樂地在校門外的路攤上買了三個燒餅,津津有味地嚼著。

陳翔鶴與馮至來了,倆人一路東張西望的,象是在尋找什麽,沈從文一下子看見了,忙迎了上去。

“問了幾個人,聽到你今天發了點小財,我們就知道你在校外了。”陳翔鶴笑著說。

“你們真可以做偵探了。”沈從文對馮至憨憨一笑,望著陳翔鶴說:“走,我請你們去吃碗麵。”

“你以為我們是來讓你請客的。”馮至笑著問。

“是不是都讓我請一次,我有錢了。”

陳翔鶴知道他就有三毛五分錢,聽他一本正經說“我有錢了”,忍不住想笑,但還是忍住了,說:“我們是來邀你去聽課的。”

“特意來找我去聽課,一定是好課。”

“這還用說,今天周教授開講‘中國小說史’。”

馮至說的周教授就是當時已經名聲赫然的大文人周樹人,筆名魯迅。陳翔鶴與馮至都是魯迅講堂裏的忠實聽眾,對魯迅都很崇拜,以至後來陳翔鶴特意寫了《我所見的魯迅先生》一文,對魯迅讚揚不已;而馮至則專修魯迅的“中國小說史”,以後又常到魯迅家拜訪。

魯迅對陳翔鶴與馮至,評價也非常之高,認為陳翔鶴他們當時辦的《淺草季刊》“向外,在攝取異域營養;向內,挖掘自己的靈魂,將真和美歌唱給寂寞的人們”。還認為第二年陳翔鶴與楊晦、馮至、陳煒謨等組織“沉鍾社”,“是當時中國最堅韌、最誠實、掙紮得最久的團體”,還說:“看現在文藝方麵有力的,仍隻有創造、未名、沉鍾三社。”對於馮至,魯迅則褒揚他為“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

令人遺憾的是,對沈從文的好友陳翔鶴與馮至都很欣賞的魯迅,卻因為種種原因,一輩子也不曾跟沈從文有過半點往來,兩個現代文學巨匠失之交臂,不能不說是一件大憾事。

當沈從文跟在陳翔鶴與馮至走進大講堂時,裏麵早擠滿了前來聽課的學生,不一會,講台上的側門開了,一個身著黑色、上麵還補了補丁長衫、四十出頭的男子走上來,他個子不高,蓄著平頭,嘴唇上留著胡須。

“他就是魯迅!連個講義教案都不帶?”沈從文忍不住問。

陳翔鶴用目光止住他。

講堂裏鴉雀無聲,魯迅用仰揚頓挫的聲音,開始了他的開場白:“《中國小說史略》已印製成書,你們可去看那本書,用不著我在這裏講了。”

開場白過後,魯迅開始旁引博證,深入淺出地講解,講台下的學生們,一個個如逢甘露,瞪眼豎耳,全神貫注,生怕少聽了一個字。

那時,魯迅正在翻譯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一書。魯迅是邊譯邊印,然後把印成的“清樣”課前先發給學生。魯迅的課卻並不按“清樣”講,而是把範圍拓展的非常廣泛。

馮至後來回憶1924年暑假後聽魯迅“中國小說史”課的這段往事時說:講到莫泊桑的小說《項鏈》時,魯迅“用沉重的聲調讀小說裏重要的段落,不加任何評語,全教室靜息無聲,等讀到那條失去的項鏈是假項鏈時,我好像是在陰雲密布的寂靜中忽然聽到一聲驚雷。”

魯迅對於曆史人物的評價,中肯而剴切,跟傳統的說法很不同,談到秦始皇時,他說,“許多史書對人物的評價是靠不住的。曆代王朝。統治時間長的,評論者都是本朝的人,對他們本朝的皇帝多半是歌功頌德;統治時間短的,那朝代的皇帝就很容易被貶為‘暴君’,因為評論者是另一個朝代的人了。秦始皇在曆史上有貢獻,但是吃了秦朝年代太短的虧”。

談到曹操時,他說“曹操被《三國演義》糟蹋得不成樣子。且不說他在政治改革方麵有不少的建樹,就是他的為人,也不是小說和戲曲中歪曲的那樣。像禰衡那樣狂妄的人,我若是曹操,早就把他殺掉了。”

馮至最後對魯迅的課評價說“他講課時,態度冷靜而又充滿熱情,語言樸素而又娓娓動聽,無論是評論曆史,或是分析社會,都能入木三分,他的言論是當時在旁的地方難以聽到的。”

從講堂出來,仨人都很激動,沈從文連聲說:“真是勝讀十年書、勝讀十年書。”

陳翔鶴和馮至聽了,都看著他笑。

“我還是請你們去吃碗麵條吧!”沈從文又一次重複邀請。

馮至搖搖頭,說:“我要去看鬱達夫先生。”

沈從文聽到鬱達夫的名字有些耳熟,他馬上就想起來了,激動地說:“你說的鬱達夫先生是不是《沉淪》的作者?”

“正是。沒想到你還看過《沉淪》。”

“你什麽時候認識鬱達夫先生了?”陳翔鶴也問馮至。

“北大剛派經濟係教授陳啟修赴蘇聯考察經濟,就請了鬱達夫從上海來北京,代替陳啟修講授統計學,有一天讓我給碰上了,聊幾句就認識了。鬱達夫先生對人很有同情心、非常熱情,喜歡幫助他人。剛認識,他就向我推薦了海涅的《哈爾茨山遊記》,我想把它譯成中文,特去請教鬱達夫先生。”

沈從文聽了,羨慕地望著馮至。

幾天之後,或許是受魯迅“中國小說史”的影響,陳翔鶴與沈從文幾乎是同時開始了小說的寫作,還一起到書店去購買魯迅的小說集《呐喊》。

在書店裏,陳翔鶴和沈從文都拿著《呐喊》翻了一會,然後拿在手上,差不多同時去掏錢。陳翔鶴掏出一個銀元,沈從文掏出一個又一個銅板,還剛掏出三個時,陳翔鶴已把銀元遞進櫃台。說:“兩本一起付款。”

沈從文見了,著急地喊起來:“我有錢,一本書的錢還是有的。”

因為著急,幾個銅錢撒在地上,引得櫃台裏一陣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