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隻身搬進銀閘胡同裏2

沈從文接過銀元,第三天又去了一次香山,可還是沒遇上大舅,隻聽說他在長沙的事辦妥以後,順道回湘西去了,怕是要十天半月才能回來。

人生有時候就會這麽倒黴,不幸的事情這時會像驟雨一樣,接連不斷地敲打在你身上。

一個銀元又能活得了幾天呢?再怎麽節約,要活到大舅從湘西回來,恐怕是有些難。好在沈從文不去想這些,有了一個銀元,他竟然又悠悠哉哉地去了圖書館。

靠近年邊的日子似乎格外地快,有錢人家的小孩忙亂起來,大人也緊張起來,都在預備過年人神要吃的、使的、喝的好東西;過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了,新年眨眼就到,除夕就在眼前,必須把春聯貼好,屋裏屋外大清掃一次,還要把鴨、雞、魚、肉,還有蔬菜、年糕什麽的都一一預備充足,至少得夠吃用一個星期,因為到時許多店鋪要關門五天。

講究是錢燒出來的,過年的這些講究,對於太過窮困的人來說不但不受約束,看著還有些著急,有些煩心:“怎麽就興過什麽年呢!”

因為春節就在眼前,圖書館竟然也關了門,這是讓沈從文最不滿也最煩心的地方。“如果能讓我做主,我一定下令取銷春節!”沈從文望著茫茫的寒天,甚至還激動地揮了揮拳頭。

對於世上的事情,能做主的,必須有權、要麽有錢,至於一個什麽都沒有窮小子的不滿,誰也不會當回事。幸好,沈從文手上有一本借來的似乎永遠也看不完的《聖經》,他呐喊過後很快在《聖經》裏覓到了樂趣,又把日子有滋有味地打發下去。

不盡如人意的是:那一塊銀元換成的100個銅子,終於是一個、兩個地用光了。怎麽活下去的無奈,又迫在沈從文眉前。

好在,命運之神這一次表現得頗有人性,當沈從文被它掐得快咽氣時,突然就鬆開了手,還把一朵好運的祥雲放在沈從文腳下,想送他飛到天上去。

沈從文饑腸碌碌地靠在床頭,眼看怎麽也難熬過1924年的春節時,竟聽到看門老人在喚他,聲音中透出的高興,沈從文一下子就聽出有好事情。他一個鯉魚打挺下床,門剛打開,就得到了老人塞給他的一張三十元銀票和一封信。

“是軍長的信!”

沈從文看著信封那熟悉的狂草,一時高興得叫起來。

在沈從文與陳渠珍告別時,軍長曾允諾,待他考入大學,一定會給他一些資助。結果沈從文沒有考上大學,也不好意思向軍長訴苦,加上路途遙遠,收到軍長給的那十八元後就再沒有聯係。這一回,陳渠珍在信中告訴沈從文,他不幸陷入政治、財政方麵的困境,今後怕是再也幫不上忙,讓沈從文好自為之。

“我會的,隻是請軍長多多保重。”沈從文在心裏說。

幾分鍾之後,沈從文在會館食堂裏買了5個燒餅。當他覺著飽了後,眼睛似乎才發現食堂裏還有鹵豬頭肉。如果有半斤豬頭肉,再加上兩個燒餅,看門的老人家一定吃得非常過癮。平時他沒少照顧我,這回我就讓他過一次癮。

沈從文這麽想著,要了半斤豬頭肉和兩個燒餅,匆匆地走到那看門的老人跟前,微笑著把肉和燒餅也一同遞給他。

“我不要!過日子一點都不知道節儉。”

老人生氣地用手推開,氣呼呼地大聲吼。沈從文急了,嘟噥著說:“我又不吃肉,隻是給你買這麽點。”

老人的心一動,臉色平和下來,一把奪過肉,指著沈從文的鼻子說:“就這一回,下次若再這樣,我死活也不會吃了。你這會還沒個穩妥的生活來源,得點錢一定要萬分地節儉。”

沈從文連連點頭,與老人告別,走出會館。衣袋裏還藏有兩個銀元,他是特意留下要去請表弟黃村生美美地搓一頓的。

“他讀書蠻清苦,卻還常照顧我。我是應該萬分地節儉,但受人恩惠也必定是要報答的,何況我還是他大表哥,早就該請他一頓了。”

這麽想著,沈從文才感到今天的太陽特別暖和,他小孩般歡天喜地起來,踏了滿地的陽光,去到了北京農業大學。黃村生正好從教室裏出來,見了沈從文,有些吃驚地問:“表哥,你來啦!”

“我來啦,你還沒吃午飯吧?”

“沒有,我們一起去吃吧,就到我們的學生食堂,今天是春節,有許多好吃的。”

“好的,不過你得答應我,今天一定要讓我請客。”沈從文爽快地說。來北京後,這是他第一次在表弟麵前露出豪放的樣子。

見到黃村生困惑的目光,沈從文笑了,拉他一把說:“走吧,飯桌上我慢慢跟你說。”

在學生食堂的一張餐桌邊坐下來以後,黃村生思索著問沈從文說:“你現在有什麽打算呢?”

“我還是隻清楚第一步,先做一個獨立人,第二步打算,還沒能想清楚。”

“你現在很自由,已經是個獨立人了,應該想想清楚第二步。”

沈從文搖搖頭:“我說的獨立可能跟你想的有些不太一樣,我要的獨立,主要是指這兒。”

沈從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一個人,若是頭腦不獨立,怎麽自由也沒意思,所以我隻想讀書,因為我相信隻有讀書頭腦才會獨立。可惜,我這輩子沒有到學校去讀書的命;不過,我感覺自己讀也是一樣的。”

沈從文對讀書的渴望,讓黃村生感動,他思考著,很快為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一個既不是學生卻又能到到學校聽老師講課的辦法。

1911年後,中國政府長期的軟弱無能,卻從另方麵為中國的教育革新提供了個難得的機會。一群享有學者聲譽的階層、熱情的愛國者,他們有幸能夠來率先創立現代社會所需要的學校,這其中的傑出代表,便是蔡元培。

1912年,蔡元培被任命為教育總長,7月便製定了教育的新策和法規,在正式發布的管理院校的《大學令》中,特別申明:“大學以教授高深學術,養成碩學閎材,應國家需要為宗旨。”

在中國,從1912年到1916年,民國教育部屬下唯一的國立大學就隻有北京大學,這所誕生於1898年改良運動的大學,開始稱為京師大學,“它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現代化的日本模式,試圖滿足創辦者們所察覺的中國的迫切需要:讓清朝的某些學者、官吏進修,使他們對現代世界的事物和狀況有適當的了解。”

這是一所在辛亥革命前評價很低的大學,從1912年後雖然有所改觀,但在以後五年中,伴隨著國家政治環境的動**,學潮迭起、校長更換頻繁,發展也不是很快。

1916年末,蔡元培應召從法國輟學歸國,這位清末進士和翰林院編修,甲午戰爭後開始接觸西學,同情維新,以後數度赴法國和德國留學,考察,研究哲學、文學、美學、心理學和文化史,他學貫中西,有崇高的愛國圖強理想,相信普魯士“成效卓著的高等教育”,認為正是這種教育培養出現代愛國精神的小學教師,又正是這些小學教師教育出具有愛國精神的學生,最後才得以贏了普法戰爭。

蔡元培歸國後於1917年1月正式就職北京大學校長,開始精力充沛地改造北大。他首先是努力提高教員的質量,聘請教師不論其政治觀點或學術傾向,隻要求他有學術能力;對待學生,蔡元培則激勵他們接受“世界上和生活中的新觀點”,要求學生應“把致力於學習當做不容推卸的責任,不應把學校當做升官發財的墊腳石。”

除了這些重大的可以記入中國教育史冊的改革,蔡元培還有一個小小的動作,就是把學校的大門敞開,無論是誰,隻要有求學的願望,都可以來北京大學旁聽。

沈從文聽到了天下竟有這樣的好事情,不由得心花怒放,眼前一片光明,完全就跟接到了北大的入學通知書一樣。

北京,真不愧是北京!什麽樣的好事隨時都可以出現!臘七臘八,凍死寒鴉,這可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可沈從文的臉上,卻洋溢著春天的歡笑。

嚴冬到了,明天不就是春天嗎?

看見沈從文如同穿新衣戴新帽過新年的小孩般燦爛地笑著,黃村生又提出了新問題:“北大離酉西太遠,去聽課怕是很難。”

“我可以每天早一點起來,就當練習長跑。”

“這樣會消耗你的精力,浪費時間。”

“北大附近,有便宜的房子出租嗎?”

“當然有,便宜的學生公寓到處都是。要不北大那麽多學生住哪裏,況且還有比正式生多出不止一倍的旁聽生,他們都是住在北大附近的公寓裏。”

“北京就是北京,上天對我實在是太眷顧了!”沈從文的心歡快地歌唱著,催著黃村生幫忙找房子。

兩天以後,1924年2月6日,春節炸過的鞭炮硝煙還正濃著,按舊俗正處於不宜移居的日子。渴望聽老師講課的沈從文管不了這許多,他滿懷著春天的希望,興衝衝地搬進了銀閘胡同裏的一個小公寓中,開始了嶄新的,一邊旁聽、一邊寫作的,愜意而窮困的生活。

縐鷹望著湛蘭的天穹,一心就想展翅高飛,去到那可以自由展翅的藍天上,可他的翅膀根本就沒有長硬,能飛得上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