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隻身搬進銀閘胡同裏1

這天,沈從文從圖書館趕回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對看門的老人笑笑,老人對他也笑笑。倆人客氣地笑過之後,老人進屋去了,沈從文匆匆地走過那屋簷下拴著的駱駝身邊,又走過那張燈光斜照著不知被什麽人撕去了一半的海報,回到屋裏,望著床的另一頭——往日滿叔遠睡的那一頭,心裏感到堵得很慌,他真想哭幾聲。

現實與理想總是相差太遠,特別是對於漂泊的遊子,在當地人看來,他們無形中似乎都有些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可憐人,他們所做出的一些決定,有時會是非常的荒誕。

在滿叔遠看來根本就是生活在夢境裏的沈從文,實際上已不止一次地考慮過自己要做些什麽。從眼前的生活需要來考慮,他認為還是有些可以去做、又可以使他得以苟活的事情,譬如擺個地攤、或者去車站幫人拎東西諸如此類去賺錢的事。可他就是不想去做這些事,而且想起要做這些事還十分害怕。

天啊!我怎麽能就這麽活下去呢?

滿叔遠的離開使沈從文在這個擁有兩百多萬人口的城市中失去了唯一可以傾訴的對象,這使他常常感到焦慮,卻也逼著他更加認真地思考工作的問題並作出決定。

白日裏在圖書館裏,他仿佛尋覓到了生命中的一桌盛宴,書本成了他的美味佳肴,精神上的滋養,常常會大大地減輕甚至使他暫時地忘卻肉體的饑餓。他神遊書中,與許許多多的人物對話、交流、觀賞他們的艱辛與歡樂,感到自己是這麽的充實、這麽的強大。可是,當他拖著饑餓而疲憊的身軀回到那七八平米的黑屋子時,一切都變了樣,饑餓象魔鬼似的纏著他,生存的焦灼使他感到思想的空虛和生命的脆弱。

我怎麽就這麽無用,比不上這裏兩百多萬人中的任何一個?他們,至少都能憑了自己的工作生存下去!可是我,不能去讀書,這裏也不可能有人讓我來替他做文書之類的工作。我該做些什麽?我喜歡做什麽呢?

有一天早上醒來,沈從文精神最飽滿、頭腦最清醒的時候,他終於為自己將要做什麽來謀生做了個決定。

“寫作!這輩子我就寫作!!”他大聲地喊出來,甚至流出了興奮的淚水。

從沈從文當時的情況看,這似乎荒誕得離譜,但如果細細地想一想,還是有可能的地方:第一是他已經有了豐富的生活,第二是他一直對生活充滿感情並頗有悟性,第三是他喜歡寫作。

況且,人們選擇職業,雖然大多是為了生活,但若能把興趣放進去考慮,甚至作為最重要的因素,往往更能獲得人生事業的成功。因為任何可以稱之為“事業”的東西,要走到成功裏去,就必定要有相當的堅持,而興趣,無疑是堅持的最好動力。

我們誰都不可能十分準確地知道沈從文當時為什麽要選擇寫作為他的工作和事業,但有一點卻可以想得到:從古到今,在中國的知識分子麵前,其實不就隻有這麽兩條路——要麽做官,要麽著書立說。

隻可惜,沈從文學曆太低,從嚴格意義上來說,當時似乎還夠不上“知識分子”的稱謂,可讀了不少舊書新書的他,卻已經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看成是知識分子,至少可以說,他有著知識分子的情懷,要做一個知識分子。

然而,還有一個是沈從文寫作路上的阻礙:他沒有生活來源。人們的渴望一旦遇到不可逾越的阻礙,困惑就來了,而在眼下,對沈從文來說,他麵臨一種最根本的困惑就是: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著,並且越來越難受。他聽著這奇怪的聲音,張目四望,屋子裏根本沒什麽能夠吃下去的東西,以至於連老鼠早都不願呆在這兒了。

“應該是沒辦法了。”他自言自語:“既然如此,就躺下睡罷。睡著了,咕咕聲就聽不見了,說不定還能吃上山珍海味呢。”

沈從文這麽想著,於是躺下。

一個人,不可能對什麽都積極,一般結果往往都是這樣:你對某方麵積極一些,這方麵的成功就會多一些。

在吃的問題上,沈從文太過消極,他很快進入夢想,卻並沒有吃上什麽山珍海味,反而是走上茫茫際際的荒原,寒風嗖嗖地刮著,他凍得瑟瑟抖抖,那不爭氣的咕咕聲卻還在耳旁煩著,競然比寒風的呼叫聲還大。

人的生命雖然短暫,但卻很少沒有經過困境的,當我們走出困境時常常會問:哎,我是怎麽走出來的呢?

沈從文這回確實是山窮水盡了,他醒來時已經大天亮,卻根本不想起床,這是他到北京來後第一次這麽浪費時間。原因是他已經一天一夜沒任何有點營養的食物塞進肚裏,他知道自己已沒有精力去與書中的人物對話交流了。無可奈何中,沈從文決定去找一找大舅黃鏡銘。

沈從文與民國的首任總理熊希齡,有著纏來繞去的沾親帶故關係。沈從文的嫡親姨父熊捷三,就是熊希齡的親七弟;沈從文的大姐夫田真逸,又是熊希齡的親外甥;而後來成了熊希齡四弟熊燾齡的夫人的湘西鎮守使田應詔胞妹田應弼,開始時差點嫁給了沈從文的父親沈宗嗣;沈從文的親弟弟沈嶽荃,娶的則是田應詔的女兒;而沈從文自己,差點也成了熊捷三的女婿。

一直以來,沈從文同熊希齡一家就十分融洽。1920年沈從文在芷江做收稅員時,就是住在芷江的熊公館裏,他“還在那個院子中享受了一個夏天的清寂和芳馥。並且從樓上那兩個大書箱中,發現了一大套林譯小說”,“書籍中還有十來本白棉紙印譜,且引誘了我認識了許多漢印古璽的款識。後來才聽黃大舅說,這些印譜都是遊擊參將熊老一輩的遺物”。

當時,隨著晚清的衰亡,一棵有著200年曆史的大樹連根拔起了,其他的樹爭相成長,要做中國這片土地上的大王,整個社會,一下子就陷入動亂和軍事角逐之中,處在一種重建中央集團國家的時候。

就在一年前(1923年6月),曹錕把黎元洪逼下總統寶座,取而代之自己做了一年零四個月總統後,馮玉祥突然就把他給囚禁起來。而在此之前,從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孫中山當上了民國臨時大總統,以後是袁世凱、黎元洪、馮國璋、徐世昌,再到曹錕,短短的12年中,竟把一個國家的總統位置,弄得像賭場中的樁家一樣,走馬燈似的更換,由著此起彼伏勢力強大起來的軍閥政客們輪流坐樁。

如今,最早的臨時大總統孫中山已經意識到“槍杆子裏麵出政權”,正委任後起之秀蔣介石做校長來創辦黃埔軍校,而1912年袁大總時代的民國總理熊希齡,卻已泯滅了繼續“革命”的雄心和機會,正在香山辦慈幼院,一心隻想讓1917年9月順直省區大水災幸存的千餘兒童中二百多沒人認領的,也能有個居所並受到教育。他把慈幼院基本建設的諸多事情,托咐給既是老鄉又沾親帶故、沈從文的大舅黃鏡銘來辦理。

對鄉下人來說,北京大得實在有點太過份,香山就在北京西北郊,可竟然就有40裏路程,與鳳凰鎮竿城到滿叔遠的鄉下高梘一般距離。沈從文從小就喜歡走路,往日到高梘去看滿叔遠,也總是一抬腿就上路,隻不過每一次抬腿前肚裏多少還是有些貨的。這回有點不一樣,腸子真是全貼著背上了,裏麵一點東西都沒有,這雙腿也就跟著變得軟弱起來。

好在北京是大都市,有許多文明的玩藝兒,要去香山,交通車、驢子有的是。然而,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文明的玩藝兒總得花錢才可以享受到,一個窮困的鄉下人無論在什麽文明地方,蔸裏空著時是無法享受到城裏文明的。沈從文還得繼續保留鄉下的野蠻,他掙紮著,隻能靠了雙腿去一步步量地。

大都市就是大都市,閑人有錢人都太多,臘月還剛開頭,北京人就開始過春節。臘八這天,家裏、寺裏,都熬起臘八粥,說是要給祖給神的,所以特別講究,用了各種的米、各樣的豆,還有杏仁、核桃仁、瓜子、荔枝肉、蓮子等等幹果,遠遠地便讓人聞到香味,飽了的人聞看不過抽抽鼻子誇一聲好,已經餓得腸子都貼背了的沈從文,聞著真正是難受。

也就從臘八這天起,街兩旁的店鋪裏開始加緊地上年貨,把原本鮮活的一條條生命,什麽雞、鴨、魚、豬、牛、羊,全都宰了、熏了、醃了,總之是使盡各樣的殘忍手段,把這些屍身統統都弄得黃澄澄、油閃閃,讓人看了就想吃,特別是沈從文這樣的餓漢,真狠不得去吞了那隻碩大的豬腿。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沈從文隻有雙手勒緊褲腰帶,埋下頭匆匆趕路。剛走不遠偏又迎麵撞上個吆喝賣小吃的人,沈從文在那人的罵聲中飛快地投去一瞥,竟看到一簍的美食,有蜜餞摻和成的花生、膠棗、棒子、栗子等各式幹果。

“有錢天天年,無錢年年空。”他突然想到父親出事後母親給他說過的這句話,再不去理會那賣幹果人的罵聲,仍埋了頭匆匆趕路。

年輕的生命總是能創造奇跡,何況還有活下去的強烈願望支撐,沈從文終於用雙腳量完了從酉西會館到香山慈幼院的路程,而且是來來回回地丈量了兩次。

香山確實很美,可惜大舅到長沙辦貨去了,還要兩三天才能回來。

人生常常會遇到這樣的事情,當你眼看已經快受不了時,偏偏還會再遇到些雪上加霜的事情。奇怪的是,往往到了這種時候,身居萬物之靈的人反倒會完全地冷靜下來,很快又有了新的應對辦法。

沈從文回到酉西會館時已經半夜過了,這一回他竟然沒有沉沉睡去,隻是似睡似醒地熬著,饑餓已經絞殺了他的睡意,而新辦法要實施也讓他強迫自己不能進入夢鄉。天一亮,他趕去攔截了正要去學校的黃村生,並且很快就把自己的處境跟他一五一十地說了。

“我這裏還有四塊銀元,你拿兩塊去。”

“不用,有一塊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