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摯友滿叔遠離京

沈從文的感覺很準確,北京就是北京,這楊梅竹斜街雖不怎麽起眼,甚至顯得有些破舊,可它的周圍,確實盡是些好去處。

出了酉西會館大門,向北橫跨一環,就是安定門內方家胡同裏的京師圖書館。這是中國北洋政府時期的國家圖書館,裏麵有藏書5424部、151375卷。當時該館的實際負責人,正是已然大名鼎鼎的魯迅。

東走二十分鍾,便到了北京繁華的鬧市前門大街。在這裏,一切還保留明清六百年市容規模,有許多出售明清舊服飾、器物的店鋪,各個鋪子門前櫃台大都金碧輝煌、斑駁陸離又各具特征。

若西走十五分鍾,便可到中國古代文化集中地之一——在世界上也十分著名的琉璃廠。在這裏,除了兩條十字形的街道、兩旁幾十家大小的古董店,在通往街道的一條條小胡同裏,還有許許多多不標店名、分門別類、包羅萬象的古董店。總而言之,這琉璃廠,根本就是一個中國文化博物館。

夠了,僅僅這幾處,就可以看出這個中國西周時的燕國都城、元朝開始成為全國性的首都、到清末己然成了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3000多年城市文化和800餘載首都文化沉澱的厚重。

每天早上,沈從文與滿叔遠一起,往肚子裏裝完那六個燒餅,就一道走出酉西會館,不是一頭紮進京師圖書館看書,就是去琉璃廠的書肆學東西,或者到前門大街熱熱鬧鬧的文物店鋪、商業中心去觀看、去傾聽。

饑腸漉漉的沈從文,早已學會了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的一切,他饒有興趣、充滿希望地同時閱讀著“用文字寫成的小書”和“人事寫成的大書”,藉此認識著這個中國最大城市的各種景物和人生世相。

走進京師圖書館,沈從文一頭紮進書本中,開始追蹤著作者的喜怒哀樂,他常常是完完全全地忘了自己,更忘了他所麵臨的很難生活下去的困境,在書本中,他享受到了困頓生命中一片豐美而充滿生命力的綠色。這綠色滋潤著他,使他更加勇敢地向前。

該是閉館的時候了,工作人員會走到他麵前,站一會,最後不得不拍拍他年輕的背脊。他明白是怎麽回事,很快地站起來,不好意思地笑笑,留戀不舍地離開。有時,他會同滿叔遠一道去看琉璃廠,去前門的大柵欄,夾在人流中來來去去。

每天,當他回到酉西會館時,照例是夜色濃稠,食堂已經關門許久。幸好還有早歸的朋友滿叔遠在,早已將幾個燒餅、一碟泡菜,放在床前的木桌上。

吃著冰冷的食物時,沈從文總能感覺到友情的溫暖,他常常會先搓搓手,像是拿起熱騰騰的燒餅一樣,然後一邊津津有味地嚼著,一邊眉飛色舞地與朋友分享白日裏的所見所聞,或是一本新的舊的雜書、或是一件明清的舊衣、或是一個秦代的古鼎;最後脫了衣裳,在另一頭躺下來,繼續不停地說著,仿佛永遠也說不完。

滿叔遠什麽時候睡著的,他根本不知道,隻知道每次發覺他睡著時,還有許多話沒說完。

北京就是北京,不像鎮竿城,至多也就兩三千人,北京這時可已經有了200多萬人口,對於一個獨在異鄉為異客、還沒能融進當地社會的遊子來說,最多不過是熱鬧罷了。

沈從文每天看得太多,感受得太多,想說的也太多,能傾聽他訴說的人又實在太少,少得就剩下了滿叔遠。滿叔遠睡了,他隻能再來看書或者是天馬行空地想一陣子。他想的最多的,是讀過的書本裏的人事,有時也會想起自己的母親、九妹,還有父親他們,隻是很少來想明天該怎麽生活下去。

這一天,沈從文心裏惦記著滿叔遠,比以往回來的稍早一點,好朋友滿叔遠還象往常一樣,給他留一份饅頭鹹菜在床前的小桌上,沒等他回來就已經進入了夢鄉。

這個在鄉下還算富有家庭的青年,跟了沈從文這麽些天,對殘酷的現狀己然看得非常清楚,他原來那個被沈從文扇起的夢破滅了,根本不再相信倆人在北京還能有什麽發展。可是,有一點讓他十分不解,往日似乎比他聰明許多的沈從文,這次竟像是生活在夢裏,眼看生活快無著落了,還在那裏異常天真地堅持什麽:

要通過自學,先作一個“自由人”、一個“獨立人”,“才能作第二步打算”。

滿叔遠想喚醒這位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可不管他說的多在理,沈從文就是聽不進去,還振振有詞地對他說:“遠啊,你如果再多看些書,想法就一定跟我一樣了。”

多年以後,沈從文還深有感受地向人說起這段艱辛而充滿樂趣的往事:“我很快學懂了不少我想學習的東西”,“我可以說是在社會大學文物曆史係預備班畢了業。”

這天因為上麵有什麽人要來檢查,沈從文剛看了半天書就不得不走出圖書館,他大膽地換了個方向往西走,沿途問了幾個人,走了兩個多鍾頭,竟然找到了琉璃廠,看了一會,心裏念著滿叔遠,匆匆趕回到會館。

滿叔遠沒有睡,坐在床沿上,似乎在等他。沈從文感覺出來啦,便問詢地望著滿叔遠。冰涼的燒餅還是放在床前的木桌上,滿叔遠看看他,又看看燒餅,意思是讓他先吃。

沈從文拿起冰冷的燒餅,啃了一大口,慢慢地嚼著,又把問詢的目光投向滿叔遠。

“從文,我是想問你,我們就這麽象乞丐一樣混下去?”

“乞丐?遠,你怎麽這麽看自己,這麽看我?”

“難道不是?在火車上,那位不認識的科長給了我們十個銀元,後來你姐姐又給了你十個,再後來,收到陳軍長匯來的十八個,還有是你的表弟給了三個,看門的老人給了一個……”

“可我們並沒有向他們乞討?而且,一旦我們有了錢,肯定還他們。”沈從文嘟噥著,聲音沒什麽底氣。

“就這樣下去,我們能有錢嗎?如果是在家裏,我們怎麽也可以養活自己。”

“遠,我不是要活著就行,而是希望懂得很多,學到很多東西。這,你是知道的。”

“象我們這麽,東瞧瞧西逛逛,也能學東西。”

“我還真就學到不少。”沈從文說到這兒笑了,問:“遠,你猜我今天又看到了什麽?”

“我又不跟你去,我怎麽知道?”

“就是那家古董店,一下子賣出四隻天祿瑞獸的古董店。你猜他生意為什麽就這麽好?”

滿叔遠搖了搖頭。

“我告訴你,上次其實隻賣出三隻天祿瑞獸,那第一個出價的,是個‘托’,圍在那裏先後二個加價的,都是‘托’,他們全是騙子。”

“你怎麽知道?”

“我東瞧瞧西逛逛,就看到、知道了。”

“有這樣做生意的!”滿叔遠氣得睜大眼睛,朝地下吐了口唾沫說:“真下作。”

沈從文點著頭,感慨地說:“看到城裏人這麽做生意,我就想起了我們的鄉下。遠,你記得我們那次從麻陽坐船,到高村備貨時跟一個婦人買梨的事嗎?”

“那一次!哦,我記起來了。四十錢一堆梨,一堆有十來個,太賤了,我們就要買四堆,可那賣梨的婦人卻說:一次買四堆,我隻要一百二十錢。我說,你剛剛不是說四十錢一堆麽?四四該一百六十錢。她說,我心裏想好了,誰一次買三堆,就收三十錢一堆。”

“拿鄉下的賣梨的婦人跟這城裏古董店裏的商人比。一個是金子,一個就是狗屎。”沈從文說:“我記得那婦人麵容憔悴,家境一定很不好,卻不要別人半分錢便宜,隻想對自己的心負責,心安理得就是福,要窮便由著命窮就是。可這古董店的老板,穿著絲綢大褂,養得滿臉都是贅肉,卻一門心事想騙別人的錢,我看這種人活著隻怕是很難心安理得。遠,這兩種人由你挑,你願做哪一種。”

“這還用說,我當然隻求心安理得。”

“我也是。”

“隻是……”滿叔遠想了想又開口說:“從文,做人是不能要別人的半分錢便宜,要對自己的心負責,可你也別忘了,人還要掙錢對自己的肚皮負責,否則就將沒人了。”

沈從文聽滿叔遠又提到錢的事,便不啃聲,躺下去閉了眼睛睡覺。第二天淩晨醒來後,沈從文看看熟睡的滿叔遠,想起他昨晚說的話,再不叫醒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去到圖書館,他一口氣看完了鬱達夫的《沉淪》,禁不住為裏麵的一些話語深深感動了。回到會館,他興奮地對睡了一天的滿叔遠說:

“遠,我今天讀了一部好小說。”

滿叔遠揉著淚眼望著他。

“我給你背幾句。”沈從文太過興奮,竟沒發覺滿叔遠一臉沮喪,熱情洋溢地背誦道:“‘祖國呀祖國!我的死都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吧!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裏受苦呢。’遠,你聽聽、聽聽,寫的多好!就象是我們心中的悲號。”

沒聽見滿叔遠有什麽反應,沈從文這才認真去看他,看到他竟然流出了眼淚。

“遠,你這是怎麽啦?”沈從文驚慌地問道。

“從文,我怕是不能跟你呆在一起了。”

“為什麽?”

“我想了一整天,決定回去!”

沈從文沉默了,呆呆地望著他,好一會,突然衝上前去,緊緊地抱住自己最好的朋友:“遠,我對不起你!”

第二天,終於忍受不了北京生活的滿叔遠,一個人獨自轉回湘西老家去了。沈從文送他到火車站,看著他上了車,默默地目送著火車遠去。

“到時候我一回湘西,一定到高梘去看你和你媽!”

這是沈從文與滿叔遠別離時說的話,可沒想到,倆人這一分別,竟然是永別。五年之後(1928年),沈從文在他的《船上岸上》中寫道:

“十二月九日,是叔遠南歸四年的一個紀念日。同叔遠北來,是四年又四個月。叔遠南歸是四年。南歸以後的叔遠,死於故鄉又是二十個月了。

“在北京,我們是一同住在一個小會館,差不多有兩個半月都是分吃七個燒餅當每日早餐。天氣寒冷,無法燃爐子,每日進了我們體麵的早餐後,又一同到宣內大街那京師圖書分館看書。遇到閉館,則兩人就藏在被裏念我們的《史記》。在這樣情形下,他是終於忍受不來這磨難,回家了。我因無家可回,不得不在北京呆下去。

“誰知無家可歸者,倒並不餓死;回家的他,卻真回到他的‘老家’去了。生來就多災多難的我,居然還來吊叔遠,真是意料不到的事!

今天寫這點東西,是我想從過去的小事上,追想我們的友誼,好讓我心來痛哭一次。以前我能勸別人莫以失望而絕望,如今我是懂得自勉自勸了。”

這是後話。滿叔遠終於走了,正是北京最寒冷的日子,氣溫竟然可以低到零下二十幾度,沈從文卻隻帶來幾件單衣,再還有的,就是姐姐贈送的兩條棉被。

住房裏沒有火爐,沈從文隻能這麽硬扛著,淩晨冒著寒風,匆匆地趕到圖書館,到了晚上,或是圖書館因事閉門,就縮在兩床棉被裏,吃東西、看書、寫字,差不多都離不開棉被。

滿叔遠不在了,他與會館裏人打交道的更少,因為每天都是早出晚歸,要不就在被子裏,知道他的人也少。燒餅常常沒得吃,有一頓無一頓的,盡管如此,他的表弟黃村生每次來看他,多半都見他在讀書。

“吃過了?”表弟問。

沈從文不吭聲,隻望著表弟不好意思地一笑,表弟沒有笑,有點不好意思地掏出幾個銅錢來,給他去買燒餅。看門的老頭偶爾想起他來,也會送來幾個燒餅或饅頭,有時會問一聲: “小老弟,穿得這麽單薄,不冷?”

“鄉下人嘛,冬天穿單衣,常時這樣。”沈從文挺了挺胸膛說。

“你怎麽不找些事做呢?”

“我並不是為吃飯和做事來北京的!”

那為什麽?難道是為了來喝西北風、曬太陽。隻是單憑這兩樣,人是不可以活下去呀!老人心裏雖這麽想,卻沒有說出來。他活得太久,知道這世上什麽樣的人事都會發生、而且都有它的道理,於是望著沈從文,笑一笑離開了。

五十七年後(1980年),美國一位叫金介甫的學者來北京訪問沈從文時,曾這樣問他:“您為什麽1922年(應該是1923年8月)來北京?”

“我想獨立。”沈從文微笑著回答。

事也湊巧,就在沈從文來北京的6個月前,1923年2月26日,魯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文藝會演講,題目是:“娜拉走後怎樣?”

“娜拉她竟覺悟了”,為了自由,“於是出走了”。魯迅說完這些,麵帶嘲諷微笑地望著學生們,問:“娜拉走後怎樣?”

知識淵博的魯迅,提這問當然隻是想讓學生也跟著想一想,然後能更好地記住他接下來旁證博引了許多之後的預言——娜拉走後的這麽三條結果:

一是“終於墮落、進了妓院了”,二是“終於回來了”,三是“餓死了”。

以沈從文當時的“條件”,在很大的程度上,也隻能得到這三個可悲結果中的一個。

那麽,沈從文又是怎樣突破魯迅的預言,不但熬過來,還成了與他齊名的現代作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