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學堂是進不去了

在會館住下來後,身上僅有幾元錢的沈從文,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打探大學招生的事情上。滿叔遠心裏著急,成天在心裏嘀咕:“過幾天吃什麽?”沈從文卻似乎忘了這事,隻是在想:“我若能進學校讀書,那就真是太好了!”

美麗不一定都實實在在,常常出現在那些有著嬰兒般幻想的人身上,而且異常的鮮豔奪目。

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沈從文,開始似乎還有些運氣,很快就得知北京大學正在招生。

“老天真是有眼,機會來了,就看我們有沒有本事抓住。”沈從文開心地搓著手,仿佛要伸手到火炭中去取出一粒燒熱了的栗子一般。

滿叔遠苦著臉:“就算是考上了,怎麽……”

“去吧!我們去吧,先看看自己是不是有點真本事。”

沈從文不想聽滿叔遠那些關於怎麽活下去的話題,拉了他信心十足地趕去報考。

麵試這天,倆人一早起來各自就著鹹蘿卜菜,啃了七個燒餅。往日都是啃六個,這次因為要去參加高考,特意加了一個,讓肚子能稍稍滿意一些。

他們各自懷了截然不同的心情走進寬敞的考場,對號入座之後,開考的時鍾很快響起。沈從文打開試卷,第一道題赫然眼前:

“(1)下列之文,試加以標點符號。

自入萊蕪穀夾路連山百餘裏水隍多行石澗中出藥草饒鬆柏林藿綿蒙崖壁相望或傾岑阻徑或回岩絕穀清風鳴條山壑俱響淩高降深兼惴栗之懼危蹊斷徑過懸度之難未出穀十餘裏……”

沈從文很費力地一字一字讀著,怎麽也弄不明白,這標點符號該怎麽加。讀私塾時,先生隻讓他背書、默寫;插班進新式小學時,又已過了標點符號的學習期;這以後,沈從文雖然看了很多書,卻都是為一些美妙的詞匯和有些哲理的言語所吸引、被一些曲折情感的故事所打動,從來就沒有怎麽去注意什麽標點符號。

這回他傻眼了,考生沈從文呆呆地看著這第一題,一直看到考場外的鍾聲又驚心動魄地響起。他與滿叔遠一路走出考場,都沉默著沒話說。回到會館,滿叔遠小聲地問:

“從文,怎麽樣?”

“遠啊,別提了,我還以為要寫作文,或許能拿頭名也說不定。可是,竟考什麽標點符號!”

“這方麵你不那麽在行?”

“根本就不明白。”

“那興許是考不好了?”

“栽啦,這次是隻能吃鴨蛋了。你考的怎樣?”

“標點符號倒是填了一下,隻是後麵的題,譬如作文:試述五四運動以來青年所得之教訓……”

“有這樣的作文題?”

“當然,第二題就是。”

沈從文萬分後悔地皺緊了眉頭,好一會又不甘心地問:“還有什麽題?”

“試舉五部秦以前的書。”

“嘿,這兩題我全能做。還有什麽?”

“什麽是‘四書五經’?什麽叫做‘四部’?什麽是‘三通’?‘ 唐宋八大家’是誰?”

“這些,我也能極格,你都答了嗎。”

“我隻對一兩題有把握,絕對不能及格,你能答為什麽不答?”

沈從文再不吭聲,蹲在地上自已生自已的氣。好一會抬起頭來說:“我不甘心,想再找其他幾所學校試試。”

“我怕是不用試了,八成是考不上。”

“遠,對這種事情,有一線希望就值得去軾,何況你還有兩成希望,一定再去試試。”

滿叔遠點點頭。

到晚上時,黃村生回來,沈從文把倆人今天考試的事給他說了,把倆人的打算也給他說了。黃村生沉思了一會說:“既然這樣,就考考其他幾所國立大學。”

“為什麽原來就不先考其他國立大學呢?”滿叔遠問。

“我原以為北大最好。”

“最好的哪裏是我們這些鄉下人能考上的?”

“也不一定,有些事還就這樣,譬如大學教授,他未必能考好小學的試卷。”

滿叔遠還要說,沈從文開口了:“遠,別爭這些沒用的事了。現在,我們要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考學上。這其他的國立大學,千萬別考什麽標點符號就好。”

“不管考什麽,我肯定沒戲。”

“不一定,去吧,試試再說。”

“好吧,全當給你做陪襯。”

沈從文聽了,笑笑地給滿叔遠作了個揖。

接下來的日子,沈從文跟滿叔遠每天早上都是吃下一些泡鹹菜就和六個燒餅,然後就東奔西走去找學校考試。

十多天以後,倆人在幾所國立大學一一失敗後,滿叔遠再也不願去考,結果堅持到底的沈從文居然考上了一所,可是,在得到希望的同時卻也品嚐了失望。中法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上交待得很清楚:新生入學,必須交膳宿費28元。

這“交待”顯然就是一顆浸了毒汁的子彈,呯地一下就把沈從文做學生的夢給滅了。

“28元,比我們到北京來的路費還多要一元,簡直就是開玩笑。”滿叔遠靠在床頭把“通知書”呆看了好一會,抬眼來望著沈從文說:“要不,我們回去吧。”

沈從文眉頭一動,抬頭去看滿叔遠的眼睛。

“真的,我真想回去。這麽些天來,要不是想陪著你,考完北京大學我就想回去了。”

沈從文眉頭又是一動,垂下頭來。

“我們還是回去,陳軍長器重你,到時弄個營長團長做一做,我看比在這裏受罪強。”

沈從文閉上了眼睛。

是啊,辛亥之後,在鳳凰地方的權勢轉移中,沈家雖然是敗落了,但往昔的名聲還是在那兒的,如果再加上那些姻親的關係,在湘西的那塊地盤上,沈家仍舊占有某種優勢,他沈從文作為沈家的後代,要按部就班地“混”成一個軍官、一任官僚或一個鄉紳,應該是一條理所當然“正途”上的必然結果。

“可是,我不想過那種生活啊!”沈從文在心裏喊道,卻聽滿叔遠低聲地說:

“我感到我們在這裏什麽也不會。”

“是啊,這個我認帳,我還不會標點符號!我承認到了這大都市得一切從頭學起,可我絲毫也不覺得慚愧,我相信報紙上說的,一個人肯勤學,總有辦法的。”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嚶嚶的哭聲。睜開眼來,隻見滿叔遠在那一頭擁著被子流淚。

“遠,你這是怎麽啦?”

“我想我媽!”滿叔遠抬起頭來,滿臉的淚水。

沈從文開臉笑了,隻是剛把笑臉顯出來,還沒出聲,就又變得沮喪起來。他也想起了他的媽、想起他的九妹沈嶽萌。

“你媽不用你擔心,她在鄉下活得好好的。”沈從文說:“可是我媽跟我九妹,這會兒正在鄂西邊境一帶輾轉流離呢。而這一切,還都怨我。”

沈從文說著,長長地歎了口氣。淚水,在眼眶裏盈盈地要往下掉。

那還是沈從文在做陳渠珍書記之前,1920年12月底,他所在的“靖國聯軍”第二軍在往川東去的途中鄂西時,被當地的“神兵”打了個伏擊,直打得全軍覆沒,沈從文當時在辰州軍部留守處,全軍都沒了,他隻能被遣散歸家。在鳳凰的高梘鄉滿叔遠家住了十幾天後,沈從文被母親喚回,到芷江團防局做了稅收員。

這似乎是份很好的工作,收入、生活都比較安穩,可就在這安穩中,沈從文卻栽了個不小的跟頭、還領略了生平第二次愛的甜蜜與苦澀。做了稅收員的第二個月,沈從文結識個叫馬澤淮的小青年,並對他的姐姐一見鍾情地萬般愛戀起來。

沈從文第一次對女孩有好感,是在1918年8月22日,這時他還差4個多月滿16歲,當他隨部隊離開鎮竿城去辰州、路過瀘溪時,忽然就看見了一個女孩,一個還隻有12歲的、坐在一家絨線鋪前的女孩,隻見她一邊挽著絨線,一邊忽閃著月芽般的大眼對路過的部隊望著,當她看到沈從文時,竟燦然地笑了。

沈從文心裏一亮,象是照相閃過之後,心裏就已經嵌進了這女孩,以至於十多年後,他才把她安置在那舉世聞名的《邊城》裏,算是對自己的愛有了個著落。

那一次,如果不是匆匆一瞥就走過,不知沈從文接下來會做些什麽。這一次,情動於中沈從文因為愛戀而有了創作衝動。他開始寫詩,並且一發而不可收,寫了一首又一首,都是些鍾情小青年天真可愛的情詩。

想起來膽大包天,做起來矜持害臊,這大概是一個文人的特質,沈從文情詩寫好了,卻不敢親自去送那姑娘,於是便請她的弟弟馬澤淮去送信。馬澤淮似乎非常樂意替沈從文當郵遞員,隻是每次都要收取一點“跑腿費”,而且不斷地還要再向沈從文借一些。

錢財如糞土,愛情值萬金,沈從文有求必應,十分大方地花錢。

看到兒子的工作穩定下來,母親黃英曾跑去與沈從文的七姨商量,要給沈從文娶一房媳婦。七姨把這事與丈夫熊捷三說了,熊捷三一看沈從文各方麵還不錯,就想把女兒嫁給沈從文。

熊捷三是民國第一任總理熊希齡的弟弟,此時也是國會議員,在芷江算得上是第一號人物,可是沈從文心中已有所愛,連想也不去想,便非常堅決地拒絕了姨父的好意。

三個月過去,沈從文的情詩竟然寫出了近百首,算有了一生中的第一個創作高峰,隻不過得不到分文稿酬不說,還花去了一千多塊錢。

沈從文自己是沒什麽錢的,原來在部隊,就是做了班長以後,一月的薪水也就一塊兩塊,做了稅收員,每月有8塊錢,除了吃用,每月最多剩下兩三塊。他給馬澤淮的錢,是母親交給他的。

沈從文雖然有兄弟姐妹九個,但最讓母親黃英掛心的,還是排行第五的這個沈從文。兒子有了穩定的工作,黃英便把鳳凰的住房賣了,帶著賣房的兩千大洋,來與兒子同住,並且像鎮竿城裏所有慈祥的母親那樣,兒子大了,就把所有的家產都交給兒子保管。黃英一到芷江,就把兩千大洋交到沈從文手上。

當沈從文發覺母親交給他的錢竟花去了一半時,突然有些懊悔了。

“我怎麽就這麽渾,如果是我自己掙的倒也罷了,這可是母親賣了祖屋的錢!”

沈從文在心裏罵自己,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而就在這時候,馬澤淮和他的姐姐不翼而飛、並且再也尋不到蹤影了。

沈從文跟滿叔遠說完這事,淚水巴達巴達掉了下來。“要不是我,不弄丟那一千多塊,母親跟妹妹就不用輾轉流離呢。”

“你這個人,就是不知道心痛錢。”滿叔遠說。

“是啊,我就是這麽個人。”沈從文說:“你如果真吃不下這裏的苦,要回就回吧。”

“你不回?”

“我不回。”

“你既然不回,我還是再陪陪你,實在撐不住了,再回去。”

沈從文點了點頭,在心裏想:“我可不希望你回去呢。”

“隻是,在這北京進學堂讀書看來是沒有指望了,接下來我們做些什麽呢?”

“我想還是先到四處去看一看,你別看這裏還沒有我們鎮竿城好,可北京就是北京,無論住怎麽破舊的房子,隻要走出去,周圍卻盡是些好去處。”

“有些什麽好去處,我怎麽不知道。”

“明天去看看,你不就知道了。”沈從文故意賣弄關子。

滿叔遠不再搭腔,躺下去閉了眼睛睡覺,沈從文看他一眼,微微地笑著。

“學堂是進不去了,可書還得接著讀。”

這麽想著,沈從文伸手往枕頭底下一摸,掏出一本從村生那兒借來的雜誌,津津有味地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