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住進酉西會館

中年人拉著沈從文和他的朋友滿叔遠跑完長長的大道,轉進了小胡同巷子,又走了一陣,來到一家小客棧門前,止了步,把車停下,回頭望著他倆。

“就這兒?”滿叔遠問。

“就這兒。”中年人回答。

沈從文看看客棧,從懷裏掏出兩元錢來給了中年人,望著他走遠了,再回頭望著小客棧,又瀏覽著四周圍的宅子。嘿,怎麽就跟鎮竿城裏自己的家差不多,隻是捂得更嚴實些。北京啊,也不全都是高樓大廈、紅牆黃瓦。這麽想著,沈從文心裏感到親切,臉上又露出鄉下人那憨憨的笑。

走進客棧去一問,價卻高得讓他有些吃驚,竟然是家鄉同樣客棧的十倍。可這似乎又是意料中的事,他平靜下來掏錢,店家卻拿過一本登記簿來要他寫上自己的情況。沈從文拿起筆,連想也沒想就用他那有些兒模樣的宋體字寫道:

沈從文男二十一歲學生湖南鳳凰鎮竿人。

完了他把筆捏在手裏,偏過頭來看滿叔遠。

“你一起都填了。”滿叔遠說,湊攏來看著沈從文填寫,倆人除了名字,其他的字都相同,待進了那簡陋的客房,滿叔遠便笑了問:“從文,你怎麽就填寫我們是學生?”

“我們不就是來讀書的嘛。”

“現在不是八字還沒一撇嗎?誰知道能不能考上這裏的大學,就算是考上了,又哪兒來錢讀書?”

“車到山前必有路,事在人為。”

“可好些山前就是沒有路,你這話我看隻是自己安慰自己。”

“人在難處時,就得自己給自己打氣。”沈從文說完這句,見滿叔遠低頭在想,知道他還要跟自己就這問題爭下去,就皺了眉頭說:“我可是有些餓了,不知你想不想吃點東西。”

“我餓壞了,早就想吃東西了。”

他倆走出客棧,往前走不遠找到一家麵館,吃完麵時,天已經在黑了,沈從文看著滿叔遠。

“有什麽事?”滿叔遠問。

“你累不?”沈從文反問他。

“有事就不累。”

“我們找我姐和姐夫去。”

在來北京前,沈從文去沅陵看望哥哥沈雲麓從關外接回來的父親時,得知大姐沈嶽鑫和姐夫田真逸此刻正在北京城裏。

“知道在哪兒嗎?”

沈從文搖搖頭說:“我想先到酉西會館去問一問。”

關於酉西會館的事,也是父親告訴沈從文的,滿叔遠一點也不知道,便問到酉西會館去做什麽。

“那裏有我的一個姨表弟,叫黃村生,他在北京農業大學讀書。”

“酉西會館在什麽地方?”

“在前門外楊梅竹斜街61號。”

“有地址就好找。”

“就是,上了人力車,告訴他就行了,我們走吧。”

楊梅竹街原來是條根本就不起眼的小街,盡管沿途的燈光很暗,倆個從鄉下來的小青年還是在心裏嘀咕:這北京,怎麽會有這樣的街,根本就不配在北京城啊。心裏正這麽想著時,酉西會館到了。

車夫走了之後,他倆站在會館前打量著。眼前這座宅院,比周圍的明顯寬大、亮堂,而且還精致很多。隻是那兩扇深褐色的大門,此時已經關得緊緊的。滿叔遠去看沈從文,見他點點頭,便去敲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短褂的老頭站在他倆麵前。

“請問這裏有個叫黃村生的嗎?”沈從文恭恭敬敬地問。

“聽聲音你們是湘西人吧。”

“老人家好耳力,我是鎮竿城裏的沈從文。”

“黃村生,是個學生芽子,住院子西角,從這裏去,直走,拐彎就到了。”老人說話時一直看著他倆,似乎還輕輕地歎了口氣。

沈從文與滿叔遠照著老人的指點走去,沒幾步便被拴在屋簷下的一匹駱駝給嚇了一大跳。倆人拍拍胸口再往前,在拐彎處有盞燈,燈下掛了張武術比賽的海報,沈從文站著一口氣把它看完才挪步,急得滿叔遠差點拉他。

黃村生已經進入夢鄉,被表哥沈從文從被窩裏拉起來後,望著他傻傻地笑,聽說沈從文想去找姐姐跟姐夫,便搖頭說自已沒聽說,後來答應沈從文去給他問問,一有消息,就到西河沿客店來相告一聲。

三天後,黃村生來報信,說是知道了沈嶽鑫和田真逸投宿的旅館。這時候,沈從文和滿叔遠身上已經沒了一分錢,他們立即趕去旅館,找到姐姐和姐夫。見了沈從文,姐姐和姐夫都非常吃驚。

“你,怎麽到這裏來了?”姐夫田真逸睜大眼睛問。

“我想獨立,到北京來讀點書。”沈從文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設想。

田真逸聽了,有些哭笑不得,因為他深解當時有這麽一個基本的事實:北京的新式教育已經培養出一批又一批的知識青年,但由於實業還不發達、各種組織相對落後,使得社會一時還沒有辦法提供足夠的相應職位,來容納這些手握文憑的精英們。

“你可知道,北京城目下起碼有上萬的大學生,他們畢業後無事可做,愁眉苦臉不知何以為計。你到北京稍久一點就會知道,鋪天蓋地的大小書呆子,不是讀死書就是讀書死,那有你在陳軍長的身邊做秘書有出息!”

親戚總是希望親戚好,田真逸也坦誠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可是,沈從文離鄉背景地來到這中國人最大的一個城市,就是想尋覓一處立足之地,表麵看來是為了安置身軀,或者說是為了謀求更好的發展,但實際上卻是為了安置心靈,為了安置一顆渴望改變命運的心。

這似乎像是一回事情,但安置身軀更多的是功利,安置心靈更多的是理想。隻想著安置身軀的人或許也能把事情做大,但隻有渴望安置心靈的人,才能把人做好,把生命做得有價值。

當時的沈從文,或許還並沒有把這些都想得很清楚,可骨子裏坦誠的個性、善良的本質,卻使他在生命曆程中麵臨選擇時,都自然而然地選擇了安置心靈。

盡管姐夫已把事情說得很明白,理由也說得很充分,願望也表達的很清楚,沈從文聽了心中雖然也有些驚訝,但還是不為其所動,還是非常淡定地望著姐夫,眼神裏透出明顯的堅持。

田真逸立即明白了內弟的心意,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把目光轉向沈從文的姐姐。

“我們來北京好些天了,手邊也沒什麽餘錢。”姐姐理解丈夫,更懂得弟弟,她望著弟弟,有些為難地說。

“我不用錢,隻是來看看你們。我讀書,是可以半工半讀、自己養活自己的。”

“你能行嗎?”

“湘西人,有什麽不行!”沈從文的聲音雖然很低,卻很堅決。

這回輪到姐姐掉頭去看姐夫。

“你既然有這種自信,就堅持下去。”田真逸說:“你現在除了堅持,恐怕也沒有其他什麽東西了。”

“我會堅持的。”

姐姐望著弟弟,伸手進挎包,想掏點錢給他。

“我不要錢,真的。我不要!”

“北京可是處處要用錢的。”田真逸說完給了妻子一個眼神,意思是讓她給內弟點錢。

姐姐的手在挎包裏已觸到鈔票,就五六十塊錢了,剛夠她兩口子回家,就算給弟弟十塊八塊,也不濟事,於是把手又伸出來,說:“你不要錢,我這兒還有兩條棉被,你帶去。這北京,轉眼就會冷起來的。”

沈從文與滿叔遠同姐姐姐夫告別,一人背了一床棉被往外走,還沒走出旅館門口,姐姐又追上來,在他手裏塞了十塊銀元,很快地說:“就這麽點,我們明天就要回去,你有難處寫信回來,我再給你想辦法。”

沈從文待要推辭,姐姐已經轉身走回,他望著姐姐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掉頭對滿叔遠說:“我們走吧。”

回到小客棧,給了店家當日的房錢和夥食費,手上僅剩了7元6角錢。

“從文,你姐給你錢,你還不要,虧你敢這麽做。”滿叔遠瞪了沈從文一眼說。

“遠,你不知道,我姐她也沒錢。我來時爹就跟我說過,這次來北京,不要指望我姐,她不寬綽。”

“可她總比我們強,多少還掏得出幾個銀元。”

“你總不是說,隻要比我們強的,就該勻些給我們。別人的錢,自有他個人的用途。”

“這我知道,可他是你姐,我們現在又沒辦法。今後掙了錢,再還她人情就是。”

“我一定要還、加倍地還,不光是我姐,所有對我好的人,我發達了都一定要報達他們。”

“可是,我們就這7元6角錢了,隻能再撐幾天,到時恐怕還發達不起來吧。往後怎麽辦,你想好了沒有。”

“早想好了,在沅陵見我爹時他給拿的主意,他讓我到酉西會館去,說出門在外的人隻要有了個落腳的地方,一切就好辦了。”

“這客棧不好落腳嗎?難道會館更便宜?”

“會館不是更便宜,是壓根就不用自己掏錢住宿。”

“真有這麽好的事?”

“當然!”

這酉西會館,是清同治十三年時由湘西人出資修建的。所謂會館,原本就是中國傳統社會人口流動的產物。一些旅居他鄉的同籍人,為著在外地有一個自己的家園,就自發組成團體,捐資在客地修建館舍,目的就是方便到這裏來的同鄉有個落腳和聚會的地方。北京作為有著八百多年的古都,一直是吸引全國自各地求官、應試和尋求發展士人的聖地。林立的會館,漸漸地也成了老北京一道重要風景。

《清稗類抄》就有記載說:“各省人士,僑寓京都,設館舍以聯絡鄉誼之地,謂之‘會館’,或省設一所,或府設一所,或縣設一所,大都視各地京官之多寡貧富而建設之,大小凡四百餘所。”

清末科舉廢除之後,會館接待應試舉子的功能逐漸消失,轉成旅居他鄉的同籍人的聯係紐帶和相互幫助照應的場所。

對住會館一事,沈從文後來有這樣的回顧: “照當時習慣,初來北京升學或找出路,一般多暫住在會館中,凡事有個照料……我因和會館管事有點遠房表親關係,所以不必費事,即遷入住下。乍一看本是件小事,對我說來,可就不小,因為不必花租金。”

沈從文這裏說的“遠房表親”,就是他的表弟黃村生,當時雖是北京農大學生,卻也在會館裏兼做管事賺些生活費。

利用同鄉體係幫助前來客居的同鄉,這正是“會館”的功能之一。早幾年沈從文的父親來京刺殺袁世凱,也是寄居在會館中。就連近現代曆史上許多著名的人物,譬如康有為、譚嗣同、梁啟超、孫中山、毛澤東等等,剛入大都市時都有過寄居會館的經曆,甚至魯迅,也居住過紹興會館。

滿叔遠聽了沈從文關於會館的介紹,高興起來:“既然有這樣的好事,怎不一來就住那兒?”

“不是忙著看一看我姐姐嗎?”

“那我們現在趕緊去。”滿叔遠原來是斜靠著,說這話時,坐了起來。

沈從文抬眼朝窗外看了看,看見又是快要黃昏時,於是說:“明天吧,這回事不用那麽急,就別這麽晚去打擾村生了。”

“還不急,就隻有七塊六毛錢了。”滿叔遠嘴上雖這麽說,身子卻溜了下來,平躺在**,安安穩穩地閉上雙眼。

沈從文看了他一眼,也把身子溜下來,平躺在**,睜著兩眼,去看頭頂上垃塌的頂棚。看了好一會,他從枕頭低下翻出一本發黃了的《契可夫小說集》,接著又看。

第二天天還沒亮,滿叔遠就把沈從文從香夢裏叫醒,他倆趕到會館時,黃村生剛好走出來。沈從文把自己想寄居會館的事說了,黃村生立馬掉頭,帶了他們進去跟一個姓楊的管事人說。

聽說是黃村生的表弟,楊管事問沈從文:“沈宗嗣是你什麽人?”

“爹。”

“你是沈宗嗣的兒子。”楊管事久久地看著沈從文,最後又看了滿叔遠一眼,沉聲說了三個字:“住下吧。”

就這樣,沈從文與滿叔遠懷揣了七塊六毛錢,背了兩床被蓋,住進酉西會館。

一間不足七平米的房子,沒有窗、周圍的牆壁和棚頂都已經斑駁陸離,不時會在什麽震動或風雨聲裏落下一些泥灰。滿叔遠皺起眉頭有點兒失望地看著,沈從文卻高興地笑了,快樂地說:

“我們總算是有個落腳的地方了!”

與千百年來許許多多離鄉背井的遊子一樣,沈從文奔大都市來,還有一個大的願望就是想擺脫原藉中那種複雜的社會關係和權勢網絡。關於這一點,沈從文後來曾十分坦率地說:“我早對於這種關係十分厭惡,所以一離開就不至於重新進入這個富貴囚籠。”

沈從文之所以要掙脫過去的“富貴囚籠”,為的是不去按“應當在那麽一個公式裏發展”,隻想從充滿限製的地方性網絡中抽身出來,如同許多的漂泊者們一樣,之所以要艱辛地擠進大都市,其實並不是敬佩大都市裏的人,也不是喜歡那些森林一般的房屋,隻不過是想擁有自己的新生活。正因為如此,物質上的享受,對這些漂泊者來說,是比較不被看重的。

不過,由於經濟的製約,沈從文當時又隻能住進舊式的會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顯示了他仍然擺脫不了與原有社會網絡的糾葛。

這既是人生的無奈,也是社會發展的使然。因為在社會流動方式的更替中,新、舊兩種“公式”也並非都總是涇渭分明的,一種新型人際網絡的形成,不可能不依托於原來的社會結構。

沈從文是有落腳的地方了,可是,他將怎樣繼續進行自己北漂生活的旅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