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到北京去讀書2

趁著擦汗水的那一瞬間,沈從文很快地把心裏想的說出來了。

陳渠珍閉上眼睛,馬上又睜開。麵對眼前這個小文書,他一直都比較看好,在那百分之九十以上文盲的年代,一個初小生還是很難得的,卻萬萬沒想到他會有這樣大膽的想法。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盡幹一些出格的事情!陳渠珍在心裏喊道。

沈從文祖父沈宏富,曾為清末曾國藩湘軍旗下的將領,因戰功升任貴州提督,卻不幸在31歲時沒留下自己的子嗣就因傷病死去。沈宏富的繼子、原本沈宏富弟弟沈洪芳的兒子,也就是沈從文的父親沈宗嗣,便成了沈家的希望。沈從文的父親之所以取名“宗嗣”,長輩的意思就是期望他能為沈家再添一個將軍。關於父親,沈從文在自傳中說:

“家中所期望的並不曾失望,自氣魄與氣度兩方麵說來,爸爸生來就不缺少一個將軍的風儀。碩大,結實,豪放,爽直,一個將軍所必需的種種本色,爸爸無不兼備。”

在家人的希望中,沈宗嗣年青時便立誌從軍學武,渴望自己也能掙到一份將軍的榮譽。後來,沈宗嗣確實也做了軍官,結果被派去鎮守大沽炮台,他的部下在手握鋼槍的八國聯軍麵前己沒有了往日虎狼之師的神勇,在1900年天津被八國聯軍攻陷時,炮台也相繼失守。敗軍之將的沈宗嗣,再也無法繼續他的將軍夢想,失意回到每年可收到100多石租穀家中。

1911年民國成立後,沈宗嗣參加湖南省議員競選,結果失敗,一口氣跑到北京。1915年5月,沈宗嗣知道袁世凱簽訂了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氣憤不過,竟與他的同鄉闕耀翔組織“鐵血團”,密謀刺殺袁世凱。可惜行事不周,被袁世凱的密探偵知,闕耀翔被捕,沈宗嗣連夜逃亡關外,在中國最偏僻的滿蒙、西藏一帶改名換姓,重新開始戎馬生涯。

1916年6月6日袁世凱去世以後,沈宗嗣這才開始跟家人通信,讓家裏把田產抵押匯錢來供他還債。在家裏能賣的東西都賣完之後,沈從文的大哥沈雲麓總算找到父親,把他接回湘西老家,安頓在沅陵。

“你這個沈從文,文書當得好好的,口袋裏又沒有幾個銅子,卻要跑去北京讀什麽書!”

陳渠珍嘴上對沈從文雖然是這麽嚷著,心裏對他卻還是有點佩服,因為凡是大膽妄為的人,陳渠珍都是有一些佩服的,何況在他看來,讀書確實是件好事。如果沈從文是他的兒子,他一定讓他去讀書,而不是留他在軍營。隻是,他父親刺殺袁世凱事情敗露逃亡之後,家道敗落得已經什麽都沒了,甚至連祖房都賣掉了,這麽個經濟狀況,能去北京讀書嗎?這麽想著,陳渠珍看著沈從文問:

“你能行嗎?”

“我想去!”

沈從文說完,低下頭來。陳渠珍望著他,心裏明白:這小子雖然長相待人都很和氣,但骨子裏卻非常的倔,他想要做的事,是一定會去做的。

“想明白了?”陳渠珍目光罩著他又問。

“我已經癡呆地想了整四天。”

“既然這樣,你到軍需處去,支取三個月薪水。”

就這麽,沈從文在許多人驚詫、許多人費解、許多人冷笑的目光中,告別“湘西王”,從湘西軍營,來到北京,“進到一個使我永遠無從畢業的學校,來學那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了。”

沈從文是1902年12月28日淩晨出生在距保靖百餘公裏的一個極美麗的古城——鳳凰鎮竿城裏,到北京時,他還差四個月零九天滿二十一歲。

他全部的打拚“本錢”,除了年輕,就隻有一個八年私塾和插班小學就讀三年的初小學曆、四年多的當兵經曆。

沈從文出生的那座用紅石頭砌成的鎮竿小城,是個一家炒辣椒全城人都要嗆得咳嗽的地方。相比之下,北京真是太大了。而他自己呢,又實在是太嫩,特別是“本錢”太少。

他能在北京拚出一番事業來嗎?這是誰都會懷疑的一件事情。可他自己,卻在1923年8月的這一天,象一隻南方雜草叢中的鄒鳥,大著膽子一下子就飛進了無邊無際的北方林海中。

與沈從文同行的,還有他從小一塊長大的、感情比親兄弟還好的滿叔遠。出了車站,他倆興奮地打量著車站附近寬敞的大道、瀏覽著無論從哪個方向,看起來都象家鄉的山巒一樣總也望不到邊的樓宇。當沈從文的目光轉到巍然屹立在車站前麵裝飾豪華的前門時,心裏由不得一喜,兩眼燦燦地發光。

有一小中年拉了輛拉豬的排子車過來問:“你們是要住店?”

“想找一處最便宜的。”

“上來吧,我拉你們去。”

“去哪兒?”

“西河沿的小客店,是全北京最便宜的。”

沈從文感謝地點著頭,與滿叔遠一道,坐在了車夫身後。中年人一躬腰,說了聲“坐好呃!”拉了車飛跑。

北京的夏末,暖洋洋的讓人舒暢。街邊不遠處,匆匆走過一位穿了開衩很高旗袍的女人,她那白嫩的雙腿,隨著她一歪一扭地向前,一閃一亮地露了出來。滿叔遠看了,有些驚訝,便興奮地扭頭去看沈從文,卻見沈從文的目光隻往遠處裏看去了,壓根就沒看見眼前那白嫩的雙腿。

在鎮竿那個小鎮裏,隻有那沱江邊的“萬壽宮”才配著紅牆黃瓦,可在這裏,放眼望去,金燦燦的陽光下,觸目竟可以看見一片。沈從文的心,被這麽多的紅牆黃瓦感動了,一下子就陷入了遐思。

滿叔遠的目光到底還是驚醒了他。定了定神,沈從文看見滿叔遠興奮的臉上那雙充滿靈氣的黑眸在暗示他身邊有什麽,便順著滿叔遠的肩膀望去,立刻也興奮起來,快樂地說道:

“能做個學生,真好!”

滿叔遠掉過頭來,隻見剛才那位穿旗袍的女人,已經被一群穿著中山裝和短衣寬裙的男女學生給淹滅了。

不知為什麽,這些學生都很激動,一個個爭著要說話,似乎在討論著什麽。沈從文望著他們,心裏非常向往。他此刻當然不知道,自已這輩子已與學生無緣,卻有幸要做這些學生的老師,而促成他這一巨大變化中的一個主要人物,也正是他離開湘西的那天,從英國的首都倫敦返回中國;又正是今天,他從上海來到北京。

這個人叫徐誌摩,他這次來北京,是受聘西單的鬆坡圖書館外文館去擔任英文秘書。不久,他便在北京創辦了新月詩社,從此每兩周聚餐一次,席間吟詩作畫。

這個風度翩翩的天才詩人,比沈從文大5歲、出生於浙江海寧縣一個殷實的商家,此刻已是劍橋大學的高材生,他與沈從文,無論從哪方麵來說,似乎都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兩個人。

然而,人與人相識、相交、相互欣賞傾心,就有這麽的奇怪。這看似天上地下、八竿子也打不著的的兩路人,兩年後卻交上了朋友,而且相交得很真誠、很溫馨,很讓人動心,以至於多年以後,沈從文還十分動情地說:

特別是徐誌摩,如果沒有他,“我不到北平市去做巡警,就臥在什麽人家的屋簷下,癟了,僵了,而且早已腐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