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悲慘而又幸運的歲月2
沈從文扔下一切事,趕到醫院時,楊振聲已是不行了。眼看著這位老上司、老朋友離開人世,沈從文欲哭無淚。
現代著名的教育家、作家楊振聲,一輩子為中國教育辛勞,死時身無長物,僅2379冊藏書,遺囑是將其全部捐給長春東北人民大學圖書館,他還是在想著教育。送走楊振聲,沈從文心裏的悲哀久久不能拂去。
當時,文藝界的主管領導周揚想請多年不曾動筆的老作家們重操就業,曾對《人民文學》的主編嚴文井說:“你們要去看看沈從文,沈從文如出來,會驚動海內外。這是你們組稿的一個勝利!”
一個多月後,有《人民文學》的主編嚴文井親自上門約稿、鑒於張兆和此時在他手下做編輯,沈從文後來創作了散文《天安門前》,文章對天安門前的今昔進行了一組組對比,很快發表出來。
1957年初,中國作家協會向會員征集創作計劃,沈從文生命中那棵創作之樹又吐出新芽,他“想再試著寫些短篇遊記特寫,希望能在另一時,有機會為一些老革命記錄點近代史事情……用些不同方法,記下些過去不曾有人如此寫過,將來也不易有人寫,而又對青年一代能有教育作用的故事特寫。”
這對於沈從文來說,無疑是一個重啟生命之輝煌、令人萬分興奮的寫作計劃,而且接下來的好事壞事也像是商量好似的,都一力地將沈從文往寫作上推。
一方麵,《人民文學》接連給他又發表了散文《一點回憶,一點感想》和《跑龍套》,人民文學出版社也將《沈從文小說選集》列入出版計劃;另一方麵,曆史博物館還是沒有沈從文的一個固定的辦公桌位,也沒有配備助手,更沒有必要的經費。單是這些還能熬,更可怕的是館領導對他有了戒心。沈從文偶爾到文物局去看新收購來的文物,風聞此事的館領導就會認為他是打“小報告”去了,事後就派親信來找到他講規矩:
“凡是到局裏反映館中情況的,是‘越級’,這一點要弄清楚,免得犯錯誤。”
情況都這樣了,還是去創作吧!沈從文終於聽從作協領導安排,8月3日動身去青島體驗生活,渴望進入解放後的創作行列。出發前,他給大哥的信中寫道:
“在海邊住一月會好一些。如有可能,住半年也許還更好些,因為有半年時間,一定可寫本小書。有好幾個小冊子都沒有時間可寫。”
青島有沈從文太多的歡樂,他根本不去“體驗生活”,隻想充分用好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在這小房間裏,五點即起來做事,十分順手。簡直下筆如有神,頭腦似乎又恢複了寫《月下小景》時代,情形和近幾年全不相同了。”
創作**在年近花甲的沈從文胸中燃燒,幾天就完成了一篇小說,迫不及待地寄給張兆和。
“拜讀了你的小說。這文章我的意思暫時不拿出去。雖然說,文藝作品不一定每文必寫重大題材,但專以反對玩撲為主題寫小說,實未免小題大做……我希望你能寫出更好一些,更有分量的小說。”
此時的張兆和,不但是一位文學編輯,也是一位出版過小說集的作家,更是一位高明的鑒賞家。讀了張兆和的信,沈從文認可了,而且明白自己根本不能進入頌歌文學的行列。就在這時候,“反右”運動的聲浪,通過報紙、廣播和張兆和的書信不斷傳來,形勢越來越嚴峻,丁玲、彭子岡、蕭乾、陳夢家、程應鏐……一個個熟人都被揪出來了。
沈從文那位喜歡吃辣椒、革命一生的湖南老鄉,在1957年3月時是真心想聽聽知識份子意見的,但聽了一些意見之後就受不了,革命成功讓他一改往日的廣闊的心胸和特別的謙虛,僅聽了一個多月意見,1957年5月15日,毛澤東就撰寫了《事情正在起變化》一文,要求全黨認清階級鬥爭形勢,注意右派的進攻。
6月8日,以毛澤東為首的中央發出《關於組織力量準備反擊右派分子進攻的指示》,《人民日報》也發表了《這是為什麽?》的社論。大規模的反擊右派的鬥爭,就此開始;中國從抗美援朝結束之後幾年的發展,就此結束;中共八大提出的“大規模的階級鬥爭告一段落,今後工作以社會主義建設為主”的政策,也就此中止。
大環境如此,沈從文根本無法靜心寫作,8月27日,他踏上了北返的火車。沈從文建國後的第一次專心寫作,就這樣無果而終。
比起蕭乾、丁玲、汪曾祺,等等等等被打成右派的人,沈從文又是幸運的。根據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後複查統計:全國共劃分右派份子552877人,至90年代中期,錯劃的平反後隻剩下不到1000名“右派”,其中中央級“右派”隻剩五人。
一場憑領袖個人意氣用事、顛倒黑白的反右運動,使得中國知識分子再不敢批評共產黨及其政府、不敢發聲、甚至連牢騷腹非都額上冒汗,終為後來一次比一次荒誕的“大躍進”、“四清運動”、“**”等埋下伏筆。
沒有響應毛澤東“號召”的沈從文,在中國知識分子災難的五七年終沒有給黨和政府提一個字意見,他不但沒有被“右派”,人民文學出版社還出版了他的《沈從文小說選集》,算是對他從前的創作又一次重新肯定,沈從文卻相當謹慎地在序言裏說:
“現在過去了二十多年,我和我的讀者,都共同將近老去了,我還寫不出什麽像樣作品。”
而在10月給大哥沈雲麓的信中則悲憤地說:“解放後,有些人寫近代文學史,我的大堆作品他看也不看,就用三五百字貶得我一文不值,聽說還譯成俄文……這也真就是奇怪的事,一個人不斷努力三十年工作,卻會讓人用三五百字罵倒,而且許多人也就相信以為真。”
事實上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一部《中國文學史》裏,對沈從文還是那三五百字的貶斥,這實在是中國史家的悲哀和恥辱。
為什麽就不能真實呢?因為真實實在太難了,特別是在政治領袖又專斷又還要繼續“革命”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