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悲慘而又幸運的歲月1
1957年的中國,對中國知識份子來說,是熱鬧的,也是淒涼而悲慘的。4月27日,毛澤東為首的黨中央,公布《關於整風運動的指示》,發動群眾向黨提出批評建議,特別呼籲黨外人士幫助共產黨整風,給黨提意見。“大鳴大放”開始在中國如火如荼,沈從文東堂子胡同51號曆史博物館的家屬宿舍裏,也開始進來了一些不是平時常來串門的人。
時任《文藝報》副總編的蕭乾,他雖然己經感到沈從文對他有些冷,但還是親自登門,客氣地說了很多後終於言歸正傳。
“我這次來,是想請沈二哥給《文藝報》寫些稿子。”
見沈從文不吭聲,蕭乾又懇切地說:“我那裏是個好平台,希望沈二哥寫幾篇文章,既可以幫助指出共產黨工作中的不足,也可以發發自已的牢騷。”
“可是,我無牢騷可發,而且你也知道,我是不習慣也寫不出由別人規定我來寫的文章。”
其實,在蕭乾之前,已經有幾家報刊來約沈從文寫那樣的文章,要他給共產黨提意見,他都是這麽據實回答。
蕭乾走後,沈家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專程從上海來京的一位持了報社介紹信的青年。
“您是著名的老作家,解放後對您的待遇太不公平,您對共產黨有什麽意見,盡管說!我一定在我們的上海《文匯報》上為你鳴不平。如果您不願寫,說出來,我代你執筆也可以。”
沈從文默默地望著他,耐心地等他說完,輕輕地告訴他:“我沒有什麽不平,不再搞創作,是我自己的決定,是自己心裏有個限製。”
望著那青年失望地離去,沈從文在心裏咕嘟著:“文學必須突出一個大寫的‘我’,與政治與宣傳完全是兩碼事,響應號召,恐怕是提不出好意見的。我對共產黨的許多事情還弄不明白,還是來寫一些自已已經弄明白的事情吧。”
這麽想著,沈從文找來那份3月時,向中國作家協會寫的創作設想:
“有關寫作計劃,打量到可以進行的,大致有兩個中篇的初步準備,如時間能作自由支配,還容易著手:一以安徽為背景的,將來得去那邊鄉下住一個月,已經有了底子;二以四川內江丘陵區糖房生產為背景的,我曾在那裏土改十個月,心中也有了個數目,將來如寫也得去住一二月,並在新成立大機器糖房住十天半月。這些東西如能有自己可使用的時間,又有能力可到想到地方去住住,並到別的地方去,如像青島(沒有文物的地方!)住一陣,工作或可望能夠逐漸順手完成。”
創作已經像棵長青樹,長進了沈從文的生命中,由稚嫩到成熟,注定是要伴隨終身,至少是在渴望中、在夢裏。1951年冬,早年曾約見而被沈從文婉拒的陳賡將軍還想見見他。將軍讀過他的許多作品,因為喜歡他的作品而敬慕他,於是約沈從文在北京飯店相見,這使沈從文很興慰,並且有了創作的衝動。
1951年10月28日,沈從文給沈龍朱、沈虎雛倆兒子的信中說:“如能在鄉下恢複了用筆能力,再來寫,一定和過去要大不相同了。因為基本上已變更。你們都歡喜趙樹理,看爸爸為你們寫出更多的李有才吧。”
1951年11月8日致信愛妻張兆和說:“這麽學習下去,三個月結果,大致可以寫一厚本五十個川行散記故事。有好幾個已在印象中有了輪廓。特別是語言,我理解意思,還理解語氣中的情感。這對我實在極大方便。”
1951年12月2日,又有信給金野:“你說寫戲,共同來搞一個吧,容易安排……我總覺得用中篇小說方式,方便得很。用把人事的變動,安置到一個特別平靜的背景中,景物與人事一錯綜,更是容易動人也。但當成戲來寫,社會性強,觀眾對於地方性生產關係,也可得到一種極好。”
沈從文是個做得比說得多的人,心活了,1951年11月12日,便寫成了原跟陳翔鶴提到的以“革大”幾個大師為原型的小說——《老同誌》。這篇五千多字的小說,他三易其稿,花費三天,“完成後看看,我(沈從文)哭了。我頭腦和手中筆居然還得用”。
有了這樣的自信,沈從文第二天給張兆和寫信:“希望趁三年內有機會把似寫的另外幾個中篇故事草稿完成,辰溪的一個特別好,因為有背景;另一個是常德,全是船隻。另外還有三個,鳳凰是其一,都有了個輪廓,三個必然可得到和《邊城》相近的成功。”
然而,《老同誌》輾轉數家報刊雜誌,卻沒有一家願意刊登。第二年,沈從文不得不給丁玲寫信,托她設法“用到什麽小刊物上去,就為轉去,不用我名字也好。如要不得,就告告毛病。”
新作難以獲得發表的機會,舊作《邊城》卻被香港影業公司改編成電影《翠翠》,沈從文看後,雖認為翠翠演的太時髦,老船夫也沒演出湘西農民的純樸味道,心中仍是很欣慰。自已的作品,畢竟還有人喜愛。
2月25——26日,他參加土改工作總結會,一肚子話想說,結果隻說了一半,有人遞一字條寫道:“已超過五分鍾”,沈從文隻好打住。此時沈從文的話雖引不起別人的興趣,但他對工作的高度責任心還是感動了博物館領導。兩年後,館黨委書記找沈從文談話,表揚他做事認真,要他寫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
“認真做事是我的本分,入黨我沒有資格,還差得遠。”
沈從文非常認真地回答。不久,中共中央統戰部長李維漢邀沈從文、老舍、周培源、馮至等聚餐,席間,李維漢誠懇地說:“黨的事業需要知識分子,希望你們能加入中國共產黨。如果不願意,也可以加入九三學社。”
這幾個人聽了,都回答說:“入黨還不夠條件,隻希望能多看點文件,想多知道點國家大事。”
這一年,全國由折實工資轉為固定工資製,沈從文定級為副研究員,並一直副研究員了25年。對此,沈從文說:“隻要給我工作便利,薪資則永遠不要超過館中業務領導。”
然而,他的工作便利卻長久未能得到,甚至一直沒有一張辦公桌。後來,沈從文在給摯友高植的信中有如此訴說:
“我還是在博物館打雜,而且打點小雜,什麽事都做……每天我按時簽到,一離辦公室就必稟告一下主任,印個二寸大照片作資料,必呈請主任批準,再請另一部主任批準,才進行。凡事必稟承英明全麵館長指導下進行,館長又稟承社管局一個處長,處長又稟承局長,局長鄭西諦算來是我五級上司了。”
新中國建立之初的二十多年裏,個人的一切發展都隻能由“政治”來安排,在若大個中國,除了陳寅恪,知識份子中似乎沒人能遊離在政治之外得到發展。沈從文的牢騷還隻在心裏時,1953年春,他收到了合作多年的開明書店寄來的一封公函:
尊作早已過時,開明版紙型及全部庫存作品均已代為銷毀。
這打擊,顯然要比工作中的窩囊讓人痛苦萬分;而就在這公函收到不久,台灣也傳出,沈從文被定為“反動文人”,“所有作品,均禁止在台灣出版發行。”
“從文一方麵很有修養,一方麵也很孤僻,不失為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像這樣不肯隨波逐流的人,如何能不做了時代的犧牲?”梁實秋在《憶沈從文》一文中如此說。
沈從文痛苦地熬著,秋天到了,他被邀請參加了9月23日——10月6日的第二次全國文代會。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一個著作等身的大作家,這一次竟是以工藝美術界代表的身份來參加了這次會議。毛澤東在懷仁堂接見部分代表,沈從文有幸在接見之列,這位比沈從文大9歲的湖南老鄉在問過他的年齡後說:“年紀還不老,你還可以寫點小說嘛。”
沈從文不置可否地笑著,大陸內外都不出版他的文章了,他正在心裏痛苦地要與文學創作決裂。或許是他以前的名氣太大,或許是當時的信息不夠發達,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全國還是有報刊不斷向他約稿,現在黨的主席也這麽對他說,他真有些哭笑不得。
既然像過去那樣“隨心”地創作己不可能合潮流,響應號召的“命題作文”自已又不願做,除了呆在博物館打雜,又能做什麽來謀生呢!
就在毛澤東說了那樣的話不久,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常務副部長胡喬木給沈從文來信,表示願為他重返文學創作崗位作出安排。直到一個多月以後,沈從文才寫信給周揚:
“老朋友為公為私,多以為我還是得寫點小說,一麵對國家有益,一麵對個人生活也會稍有轉機。但博物館還有些問題,也要人肯從大處著眼,作作顧問,提點意見,同時且還有些文物得收集……現在就坐下來讓國家養著寫文章,我覺得不大好”。
信中,沈從文希望周揚把自已的意思轉告胡喬木,看看能否給一份由自己來牽頭做的陶瓷和組織物花紋研究工作。這事自然不了了之,沈從文卻開始在《新建設》與《新觀察》雜誌上不斷發表文物專論,諸如《中國織金錦繡的曆史發展》和《中國古代陶瓷》等,竟多達40餘篇,終為中央工藝美院聘為中國染織美術史研究生課程的兼職教師。
在以後的兩年中,沈從文雖然還是打雜,但一方麵也埋頭文物研究和講課,提出了隻憑文獻“倒來倒去”地考證,“得不出新的東西”的科學見解,人民美術出版社又出版由他主編的《長沙出土古代漆器圖案選集》及與人合編文物圖案集《明錦》。
到1956年,54歲的沈從文有幸出席1―2月間全國政協二屆二次會議,當選為委員。可就在這時候,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楊振聲重病:從東北轉北京協和醫院。
一生熱衷於教育,把教育視為生命的楊振聲,新中國成立後雖然沒有什麽實職,卻還是北京大學教授,“三反”運動來了,莫須有地被定為“學閥”,調往東北人民大學。1890年出生的楊振聲此時己六十二歲,他這塊磚被搬到東北後,硬高粱米使他兩年之後便患了腸梗阻,到病情萬分惡化時,才轉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