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參加土地改革2
舊中國的土地,50%一60%為地主富農所占有,並借此來收取田租。沈從文跟隨的工作組,就是去沒收這些地主富農的土地,分給無地或少地的農民,同時也給地主留一份生活必須的土地,讓他們自己耕種,自食其力。出發後,沈從文在船上就給張兆和寫信:
“上了車,就隻覺得一件事,即終生作人民的勤務員,以後要多做事,凡事對國家人民有益的事,都得作去……國家太偉大了,個人極渺小。”
剛到四川內江,不久,沈從文就被陳翔鶴接到成都。時間真快啊,一晃他倆就有二十多年沒見麵了。
“七七事變”發生後,北方眼看就要淪陷,陳翔鶴回到了故鄉成都,第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從事黨在文藝界的統戰工作,解放了,他順理成章地擔任了四川省教育廳長、四川省文聯副主席,聽說沈從文在內江搞土改,急忙派車把沈從文接到成都來。
倆人雖然分別了20多年,各自的情況也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那份年輕時就建立的信任和感情,卻是一點也沒變。知道陳翔鶴被共產黨委以重任、擔負著繁重的工作,沈從文很為老友欣慰,祝福過後倆人開始像以前那樣暢談起來。
“我想來想去,實在沒有自殺或被殺需要或必要。我要新生,在一切誹謗和侮辱打擊與鬥爭中,得回我應得的新生。我有什麽理由今天被人捉去殺頭?這不是我應得的。”
“對,就是這樣。”
“可是,你知道嗎?世界變了,一切失去了本來意義。兆和去了華北大學,我似乎和一個群的哀樂全隔絕了,包括我以前最好的朋友。前年6月10日,丁玲和陳明,還特意約了何其芳來看我,可她除了勸我不要疑神疑鬼、自恐自嚇,再沒有什麽話,我們中間隔了太多。不僅是她,就連我的倆兒子也這樣。”
“龍龍跟虎虎,他們都在讀書吧?”
“龍龍已進高中,虎虎在讀初三。有天晚上,我和他們討論問題,我跟你學學。”
陳翔鶴期待地點點頭。
“爸爸,我看你老不進步,思想搞不通。國家那麽好,還不快快樂樂工作?”
“我工作了好些年,並不十分懶惰。也熱愛這個國家。至於進步不進步,表麵上可看不出。我學的不同,用處不同。”
“凡是進步一看就明白。你說愛國,過去是什麽社會,現在又是什麽社會?你得多看看新書,多看看外麵世界。你能寫文章,怎麽不多寫些對國家有益的文章?人民要你工作得更多更好,你就得做!”
“我在工作!”
“到博物館弄古董,有什麽意思!”
“那也是曆史,是文化!你們不是成天說打倒封建?封建不僅僅是兩個字。還有好些東西,可讓我們明白封建的發展。帝王、官僚、大財主,怎麽樣糟蹋人民,和勞動人民在被壓迫剝削中又還創造了多少文化文明的事實,都值得知道多一些。我那麽一麵工作,一麵學習,正是為人民服務!”
“既然為人民服務,就應該快快樂樂去做!”
“照我個人說來,快樂也要學習的。毛主席文件上不是說起過,學習並不簡單,知識分子改造、轉變,要有痛苦嗎?痛苦能增加人認識。”
沈從文講完他們父與子的對話,苦澀地一笑說:“孩子們所理解的國家,自然和我明白的國家大不相同。當時虎虎讀初一,因為要加入少年先鋒隊,把自傳寫成給我看,裏麵有言:‘父親在解放時神經失常,思想頑固,母親從學校回來,就和他作思想鬥爭。’我指著這說:‘這個措詞不大妥。等媽媽回來看看好些。鬥爭像打架,不是我的長處。’虎虎說:‘我一個人若耽誤了,下一期還不知什麽時候再招,怎麽辦?’說著大顆眼淚已掛在眼角。我知道,‘政治’已滲入到一個十三歲孩子的生命中,趕緊說:‘希望你得到許可入隊,向媽媽哥哥看齊,我再向你們看齊。’”
沈從文與陳翔鶴聊著,雖然還像20多年前那樣坦誠,卻沒了那樣的快樂。政治太多地介入普通百姓的生活,百姓隻會生活得更沉重。
“我是1950年4月轉入革大學習的,由於自已政治水平過低,和老少同學相比,事事都顯得十分落後,理論測驗在丙丁之間,且不會扭秧歌,又不會唱歌,也不能在下棋、玩牌、跳舞等群體的生活上走走群眾路線,打成一片。換言之,也就是毫無進步表現。對‘革大’當時的一些現象,我不理解。學習既大部分時間都用到空談上,所以學習實踐,別的事既作不了,也無可作,我就隻有打掃打掃茅房尿池。”
看到陳翔鶴沉默,沈從文接著說:
“浮浮泛泛的把一部分生命交給老牛拉車式的辦公,完全教條的學習,過多的睡眠(一般的懶惰更十分可怕),無益的空談,以及純粹的浪費,怎麽愛國?毛澤東的思想,人力解放,使用到政治軍事上若幹方麵,已見出偉大空前無比成就。但是,其實隻是用到人力一小部分。為補充這個思想,還應當有種生命經濟學,在藝術上,在教育上提出些新原則,新計劃,新方法。在中國工業化前期,有個管理生命的斯達哈諾夫運動,用到生命經濟方麵。”
“吃飯時幾人談‘風流’。極離奇。有些人似乎不找些無意義話談談,即不能過日子的。從談話中也可見出一個來源不一的群,隻有用一些不相幹而又有其同性的閑談,方能聯係。除談這種閑話外,即玩牌、玩球、玩棋等等。唱京戲也是一種。不幸這些走群眾路線的玩意兒,對我實在毫無辦法。還是和大廚房幾個大師傅真像朋友,因為從他們談的家常、可以學許多,理解許多……所說的話和神氣行動印象結合,極使人感動。比起聽同組空談有意義得多。有教育性得多。”
說到這兒,沈從文終於臉上露出了笑,告訴陳翔鶴,因為與幾個大師傅的相交,使他萌生寫這幾個工人的想法,到時一定要寫出來。
“50年12月18日,我於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的學習結束,從西苑遷行李回。那天,堅冰凍指,寒氣逼人。回來後還有領導希望我歸隊搞創作,隻是自己極端缺少新社會新生活經驗,又怎麽可以創作呢?”
沈從文說了很多,就是不說郭沫若的文章和北大的大字報,陳翔鶴終於問了,沈從文這才簡單地說了說,然後又補充:
“郭沫若對我很不好,但北大領導還是給了條出路,在沒有地方安排我的情況下,讓我上革命大學,改造思想,然後又把我安排在曆史博物館搞鑒定、收藏文物的工作。土改結束回北京,能去午門樓展覽會上當解說員,或許是我惟一和人民碰頭的機會。”
陳翔鶴聽著老友的述說,禁不住眼圈都紅了,隻想哭。他就一個地方小官,自然不能幫到沈從文什麽忙,唯一能做的,就是想留老友多住幾天,倆人開開心心地再聊聊文學。沈從文卻不能夠這樣,一則工作工作繁忙,二則他不想耽誤老友的工作,第二天一早就與老友告辭。土改工作結束後,沈從文路過成都,陳翔鶴聞訊趕去車站與他話別,掏心掏肺地說了一句話:
“一定要好好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