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與丁玲走不同的路1

因為沈從文的緣故,西城達子營空前的熱鬧起來,一家人正用早餐時,就有人敲門了。

進來的是一位穿件藍布長衫略顯瘦弱的青年,張兆和讓九妹看著龍朱,自已前去開門,待青年進屋,沈從文己經放下碗,微笑著對青年說:“王西彥,這麽早,坐下吃點。”

九妹便拿來個碗要給客人舀稀飯、拿饅頭,青年連忙擺手說:“吃過了,我剛寫了篇稿子想給先生看看。”

“這麽勤快。”沈從文說著起身,帶了王西彥去書房。

外麵又有人敲門,這回不等張兆和去,九妹滿臉帶笑地早跑到門邊。她雙手把門打開,看見果然是劉祖春,便極溫和地說:“你來啦,先吃點東西吧。”

劉祖春看一眼九妹,臉兒興奮得紅紅的,笑了笑又忙把目光轉向在一旁早餐的張兆和與張充和,十分友好地點點頭。

早在湘西時,在沈家看到過九妹那張與丁玲合影照片的劉祖春,就暗暗地為自己家鄉的女子這般的美麗稱奇,到了北京,見到九妹,更是心向往之。

九妹已經大了,這年足足23歲,早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張兆和剛嫁沈從文不久,就費了一番心事把九妹介紹給在燕京大學心理係任教的夏雲(夏斧心),隻可惜二人交往了幾次之後,這心理學的教師終沒能讓九妹動心,倆人的關係終是不了了之。

作為嫂子,張兆和自然還要為九妹操心,正好劉祖春來了。因為沈從文的那份善心他有幸到了北京後,就一直往沈家的28號院鑽,故然是貪戀沈家寧靜和諧的氣氛,對九妹的愛意漸漸就成了主要原因。

沈從文和張兆和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對這個雖然窮困卻非常聰慧向上的青年充滿好感,都十分樂意來成全他二人的好事。在兒月前春天時的一個美麗黃昏,沈從文一家曾帶上劉祖春去中山公園散步。

“大家一起在回廊上坐了一會兒,沈從文與張兆和就借故走開了,把九妹和劉祖春單獨留下。兩個羞澀的年輕人在黑暗中誰也不肯先說話,這時一起遊客嘻嘻哈哈走過來,他們急忙跑開了。”

這次因為遊客的緣故他們跑開了,從此卻把心聯在一起了,雙方雖然都不挑明,心裏卻都有了一份默契,一份思念對方的甜蜜。十多年後,做了中央宣傳部副部長的劉祖春回憶與九妹初次相見時的情形,仍一往情深地說:

“我第一次去沈家,從文的妹妹沈嶽萌從東屋晚出來一步,掀開門簾,站在那裏微笑,看著我這個剛從家鄉才到北京的同鄉年輕人,我的心卟卟直跳……後來每到周末必去沈家,作陪的總是九妹。她喜歡聽我和沈從文談話,有時自己也發表意見,每次我聽著都很溫馨。”

跟沈從文一樣最喜歡成人之美的張兆和,曾多次勸九妹把與劉祖春的事給定下來,九妹雖然點頭,卻總是沒有結果,這一次張兆和想再給九妹個機會,對四妹充和一使眼神,倆人帶了龍朱出門去散步。

院子裏一時靜了下來,偶爾傳來書房裏沈從文與王西彥的一兩句並不清楚的談話。九妹一雙美麗的大眼望著劉祖春,似乎要說出什麽時又一笑垂下頭去。劉祖春明白九妹要說什麽,更明白那話本來就該由自己來說,於是輕咳一聲,為自己壯壯膽,準備開口。

就在這時候,又有人敲門,九妹滿臉帶笑地去把門打開,進來的是蕭乾,沒談上兩句,朱光潛、靳以、李健吾、卞之琳等,便陸陸續續都來了。

沈從文1933年9月接手《大公報·文藝副刊》後,9月23日第一期便問世,以後每周兩期,都由他一人主編。因為又要協助楊振聲編小學教科書,自已也很想多寫些東西。從1935年9月起,為扶持蕭乾,就讓他來與自己合編《文藝副刊》,每周出四期。到1936年4月,幹脆由蕭乾一人署名,沈從文隻暗中參與編輯與組稿,作蕭乾事實上的“顧問”。

因為沈從文的人脈,《大公報》文藝副刊作家陣容實力十分雄厚,經常在該刊上發表作品的,既有“五四”時期就已經名滿京城的朱自清、冰心、蹇先艾、廢名、許欽文、王魯彥、楊振聲、周作人、馮至、淩叔華、俞平伯等,還有和沈從文差不多同時出名的巴金、張天翼、朱光潛、李健吾、陳夢家、老舍、林徽音、林庚、靳以等,再有剛剛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如何其芳、李廣田、卞之琳、麗尼、陸蠡、沙汀、艾蕪、蕭乾、荒煤、嚴文井、田濤、王西彥、蘆焚、方敬、陳敬容、辛笛、孫毓棠、高植等,其中,左翼作家與進步的民主主義作家占有壓倒的優勢。

結果,沈從文在北平的寓所,就成了作家往來聚會的一個會堂。常來得,還是給《大公報》文藝副刊投稿的文學青年。

書房裏,沈從文聽到外麵的聲音,知道是有許多客人來了,便將已經看完的王西彥剛帶來的稿子放在桌上說:“很好,我改改,轉給《小公園》或《國聞周報》發出來。”

“感謝先生!”

“你寫了不少了,編個集子如何?”沈以突然用征詢的口氣問。

這自然是年輕作者求之不得的事情,王西彥感激萬分地望著沈從文,眼圈紅紅的。王西彥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集《夜宿集》,就這樣由沈從文取了書名推薦給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他冒出文壇後,又寫了不少農村題材和知識分子題材的長篇小說,成為著名小說家。

“沈從文特別留心那些出身寒微、眼下正在困境中掙紮的青年作者的稿件”,對於“這些青年作者的來稿,有出手不凡的,有略帶疵瑕的,有質量稍差的,也有不適宜發表的。對那些略帶疵瑕的,他便親自動筆刪削、潤色;質量稍差尚不宜在《文藝》周刊上刊發,便想方設法介紹給其它刊物;實在不得已需要退稿的,也盡可能給作者回信,情辭懇切地指陳作品的缺陷和改進的方法。”

多年以後,王西顏教授無比動情地說。

當時,沈從文的精力非常旺盛,創作欲特強,他本擬續《邊城》之後,繼續寫湘西小城人生的係列小說《十城記》——分別以王村、沅陵、保靖、洪江、辰溪、芷江等地為背景,終因為年輕作者改稿件,費去了許多時間,這事隻能先放在心裏等待機會。

除去把自已寶貴的時間無私地捐給那些出身寒微的文學青年,沈從文還常常為他們慷慨解囊,在生活上給予幫助。卞之琳自費出版第一個詩集時,就是沈從文提供資助的。主編《大公報》文藝副刊,沈從文每月可從報社獲取100元,這在現在來說也是月薪上萬了。隻是這些錢大部分被沈從文用於請作者吃飯,給青年作者預支稿酬上,至使沈從文常常是到處找人借錢,有一次竟然還找到張兆和的妹妹張充和。

“那天,宗和大弟進城邀我同靳以去看戲,約在達子營集中。正好有人告急,沈二哥便對我們說:‘四妹,大弟,戲莫看了,把錢借給我。等我得了稿費還你們。’我們麵軟,便把口袋所有的錢都掏給他。以後靳以來了,他還對靳以說:‘他們是學生,應要多用功讀書,你年長一些,怎麽帶他們去看戲。’靳以被他說得眼睛一眨一眨的,不好說什麽。以後我們看戲,就不再經過他家了。”

張充和後來曾如此回憶說,那時她己經考入北大,住進了學校公寓。

蕭乾今天似乎是跟著劉祖春就進了達子營28號,因為他有個消息要報告給沈從文。

自從1933年5月丁玲遭到國民黨特務綁架後,沈從文從青島轉到北平工作已兩年多,他一直在掛念著失蹤了的老友丁玲。這年3月間,北平曾有家報紙突然刊登外地通訊,說丁玲已辦了自首手續,住在西子湖邊,生活自由安適,起居異常瀟灑,常仆仆於滬寧之間,在作出洋的打算。

沈從文了解丁玲,堅信這消息“若非有意說謊”,也“是白日見鬼”。他拍案而起,撰寫一篇題為《消息》的文章,發表在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為丁玲辯誣,指斥這種報道“汙及其人格”,是“造作一些無聊故事,糟蹋其人”,並憤怒質問:“這種發稿人的心,真不知是用什麽東西作成”的。

從這事上,蕭乾看到了沈從文對丁玲的關心,終於從在南京中山文化教育館工作的高植和左恭那裏,打聽到了丁玲的確實下落:

她被軟禁在南京中山門外的苜蓿園附近。

聽了這個消息,沈從文沉默了。他原本以為丁玲己為國民黨殺害,沒想到她還活著。她這麽個開朗活潑的人,被軟禁這麽長時間,真不好受啊!沈從文的心很痛,一個上午說不出幾句話。待朋友都走後,他走進書房,拿出自己的《記丁玲女士》,目光停留在“跋”上。

“我們皆不應該忘記,這兩個作家,是中華民國黨製獨裁的政體下,因個人的政治思想與政府稍稍有相左處,兩年內相繼突然宣告失蹤的。他們雖生在有法律的國家中,卻死於莫名其妙的境遇裏……那麽,這件事應當歸誰負責?……讀者們:一個稍有生氣的作家。在商人與政府兩方麵的摧殘中,他們不是餓死便是被殺死,這些現象在中國的今日是很平常自然的,你們先前不明白,現在想來也明白了……他們的努力,隻是為了‘這個民族不甘滅亡’的努力,我們的希望,也隻是‘使你們不作奴隸’的希望。”

沈從文一字一字地讀著這些從自已生命中流出來的聲音,禁不住流下了眼淚。有什麽用呢?該說的我都說了,可憐的丁玲還是被他們軟禁著。天理,天理何在啊!

張兆和推門進來時,看到淚流滿麵的沈從文。她把手上的一盤餃子放在桌上,輕輕地來到他麵前。他突然抱緊了她,她順勢摟著他的頭。好一會,他才抬起頭來,一雙淚眼望著她說:“我們去看看丁玲。”

張兆和點點頭,極小心地替他擦去眼角上的淚珠。

沈從文有一些原約好的事情要做,當天晚上,趕緊把一篇“附記”趕寫出來,這是早些時他親自安排好要做的事情。後天,也就是1935年11月19日,《大公報·文藝副刊》要編發一期《徐誌摩紀念特刊》,由沈從文親自來寫一篇“附記”。

寫作時,想到徐誌摩的種種好處,沈從文的眼眶又一次潤濕濕的。在這篇“附記”中,他大聲地倡議:為紀念這位偉大的詩人,我們設立一個“徐誌摩文學獎”吧!

當沈從文把一些緊要的事情處理得妥當了些時,己經是1936年初了,此時由於日本侵略者大肆入侵,華北的形勢日益吃緊,沈從文決定去看丁玲時把龍朱送到蘇州張家去暫避。夫妻倆在從北平去蘇州,到達南京後便下車,由高植領路,到中山門外去看望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