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拜訪張兆和探望丁玲2

丁玲看了他的信,說:“不要發牢騷,把自己的文章抄好,把熟人的文章逼來吧。這刊物,就正是想用成績來修正一切上海習氣的一個刊物!為什麽不趕快把文章寄來?”

“自從九九(九妹)走了後,我連一個說話的都沒有了!要人愛容易,找人玩也容易,然而要得到幾個那麽熟悉,那麽不拘束,那麽可以發點小脾氣的朋友實在太難了。”

兩個老朋友,雖然已走上了各不相同的路上去,思想的分歧也越來越明顯,但那釀造了很久的友誼,卻仍然散發出醇醇的香味。

有沈從文出麵,一些文壇名家都先後送來了新作。冰心回憶,當年是沈從文前來找她,把丁玲的請求轉告她,還留下丁玲的地址,讓她直接把文稿寄往上海。七月底,冰心便寫出一首詩《我勸你》:

隻有女人知道女人的心

雖然我曉得

隻有女人的話

你不愛聽

……

你莫相信詩人的話語

他灑下漫天的花雨

……

沈從文後來說,這首詩是冰心送給另一位女詩人的,是“用一種說教方式告給她不宜同另一男詩人繼續一種友誼”。事實上,這是冰心在勸誡林徽音不要繼續與徐誌摩交往。為此,沈從文在徐誌摩去世前不久給他的信中才有這樣的話:

?“我這裏留到有一份禮物:“教婆”(冰心)詩的原稿、丁玲對那詩的見解、你的一封信,以及我的一點點記錄。等你五十歲時,好好地印成一本書,作為你五十大壽的禮儀。”

《我勸你》寄給丁玲後,成為《北鬥》創刊號的重頭之作。

在沈從文的傾心幫助下,丁玲主編的《北鬥》第一期終於在1931年9月20日與讀者見麵。因沈從文的關係,這期創刊上有冰心、林徽因、徐誌摩、陳衡哲等人的文章。在丁玲看來,“我自己覺得這裏是很有幾篇可看的東西。”

她在編後記中如是說,在此之前還給沈從文寫了一封充滿感激和自信的信:

“看見她們一些奶奶們都將要為我們這個雜誌而重新提起創作的趣味,我覺得是非常高興的事。她們或許要更來認真一下,努力一下,假使她們有了什麽一點可貴的成績,我覺得這也還是我們的成績呢,所以我很快活。”

“我自己呢,自然得分外努力!……你說‘我擔心你在紳士方麵的成功,將使你成為另外一個人’。我覺得沒有一句相當的話可以表示我感謝你的意思。你說的是。不過,你放心,我不是希望在這方麵得到成功的,我正慚愧在這方麵的小小成功!”

丁玲主辦的《北鬥》,開始時得到了來自左聯常委的肯定,認為:《北鬥》的作者陣容和《萌芽》、《拓荒者》、《巴爾底山》等刊物比,雖然“灰色”了一些,無論沈從文、徐誌摩,還是冰心,都曾是左翼文藝曾經激烈批評過的人,如今他們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左聯機關刊物上,對擴大左翼文藝的影響,還是起了重要作用的。

然而,對於丁玲如此大肆集中發表為左翼文藝所批評的作家的作品,終於有人前來加以指責了。一個曾任左聯黨團成員、叫耶林的人,以“讀者之一”的筆名來信批評:

一、二期中的小說,“描寫技術上固然獲得了較滿意的成功,具體意識則不免頗多不正確的傾向……有幾篇的取材對象,更是十足的小資產階級性。”

“讀者之一”幾乎對每篇小說都作了分析,逐一加以批評。可怕的是,這些批評並非隻代表他個人的意見。

《北鬥》上對“灰色”作家的批評,很快就多起來。瞿秋白的雜文《老虎皮》,借冰心的小說而展開議論,貶斥說:“冰心那種自由主義的傷感口氣,證明她自己也隻是一個市儈。”

緊接著,時任左聯負責人的錢杏,對左聯以外的作家作出更嚴厲而普遍的批評,其中自然包括沈從文,以及他為丁玲所聯係的那些作家。錢杏似乎是以一種權威者的口吻,振振有詞地說:

“既成作家中,除已經論及的外,沒有什麽新的開展。在慘死的詩人徐誌摩所領導的‘新月詩人’的一群中,雖產生了一個陳夢家,但《雁子》(夢家的詩)和《雁兒們》(誌摩的詩)原是一樣的貨色,青出於藍,而青不勝於藍;徐誌摩的《猛虎集》除假借了哈代的一個雄壯的詩題外,是沒有新的特色。冰心隻印了一個回憶《南歸》,依舊在那裏發展她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

“他們在努力的創作傳記文學,但胡適的《四十自述》,並沒有展開什麽成就和特點。巴金,雖寫作甚多(如《死去了的太陽》、《激流》、《霧》,及其他短篇),老舍雖發表了《小坡的生日》,可並無新意……”

無論從已有的成績,還是從以後的創作看,丁玲無疑是一個頗懂文章,而且絕對是個文學天才級的人物,她在此時之前給沈從文的信中所呈現的感情,表示對冰心等人作品的喜愛,是她對文學特殊的敏感和愛的真實表達。

毫無疑問,丁玲比她當時的那個領導要更懂文學,更清楚這些作品的水平和價值。然而,從政治的需要出發,她的領導提出了那樣的看法。

感情豐富的丁玲為難了!她開始在革命與文學、事業與友誼、集體與個人之間,回旋著、徜徉著,一麵要服從組織的意誌、服從革命的需要,一麵又私下裏通信作一些無用的解釋。

她隻不過仍然想保留一點個人特點,這正是丁玲的性格魅力。作為丁玲的摯友,沈從文看出了這一點,或者說是感受了這一點。盡管以後幾期的《北鬥》麵貌與他的見解相去越來越遠,卻並不影響他對丁玲所作努力的肯定:

“然刊物雖極難得到使編者滿意的稿件,出路又窄,但刊物給人的印象,卻為曆來左翼文學刊物中最好的一種。尤其是丁玲自己,對於這刊物的支持,謹慎的集稿編排,努力與耐煩處,皆留給一般人一個最好的印象。”

就在沈從文的這麽一種看法中,《北鬥》從第三期開始,逐漸地“紅”起來,當這年輕刊物的紅光終於讓國民黨當局感到稍微有些刺眼時,就毫不留情地查禁了她。

這事發生在1932年7月20日,《北鬥》剛出版到第二卷三、四合期。

曾給丁玲帶來莫大希望和工作熱情的《北鬥》,曆時還剛剛10個月就被國民黨射殺了,丁玲和沈從文都沒有想到,這會是他倆生命中的最後一次的合作。

1932年夏天,當渾身是汗的沈從文終於找到丁玲的住處時,來給他開門的,竟然是一個有些靦腆的青年男子。丁玲不在,沈從文留下自已在上海投宿的地址。幾年後,沈從文在《記丁玲女士》中記述了這一次見麵:

“穿一件白紗反領短袖襯衫,身個子不高不矮,肩膊寬寬的,手臂短而結實。這人既衣履整潔,臉兒又白白的,一眼望去,還以為是一個洋行中的寫字先生與售貨員。從身材上與眉眼間看去,則不必開口,就可知道他的籍貫不出福建廣東。我把我的名字告了他以後,他便顯得十分高興,問了我一些青島方麵的話。當我同他說話時,一麵我便思索我在什麽地方或者會見過他……是的,我一定記錯了人……可是不知為什麽原因,一見了他我就有點疑心。仿佛這人臉就白得使人惑疑。”

原來,就在丁玲從湖南剛回到上海不久,5月的一天,有個叫艾格納絲.史沫特萊的外國女記者要報導左聯五烈士的情況,她來采訪丁玲時,帶來位叫馮達的翻譯,采訪了一次,又采訪了第二次,馮達都跟著前來。就這樣,馮達與丁玲相識了。

這個小丁玲兩歲,生性軟弱、膽小而又謹慎輕年人,有著很強的祟拜名人情結,他通過做翻譯見到丁玲這位文壇名人,立刻非常崇拜,並在交往中明顯地表露出來。

一種充滿敬意的愛,對心性很高的丁玲,此刻無疑是頗相適宜的。馮達對她充滿敬意的目光,常常會使她很感動。在以後的交往中,他總是極有耐心地給她講國際國內的紅色新聞、陪她看水災後逃離災區的難民,還給她做飯、然後在她要工作的時候悄悄離去。

丁玲終於被感動了,留下他,倆人同居了。

見過馮達的第二天,丁玲帶著馮達來到沈從文住處。他們分別近年,當穿一件淡藍色薄洋紗長袍、著一雙黃色方頭皮鞋、比一年前胖了許多丁玲出現在眼前時,沈從文幾乎不能相信這就是丁玲。

“若非事先預約好,我真想不起就是她。若這人在大街上粗粗的一眼瞥過,我是不會認識了的。”

倆人談了許多,馮達顯然是一個主要話題,聽到了丁玲的這段愛情故事,沈從文有些擔心地問丁玲:“倆人生活怎麽樣,是不是還好?”

“有什麽可說的?我們又不是年輕小孩子。一切都平平常常,住在那裏也同公寓一樣,白天各人有各人的事務,到見麵時還互相十分客氣,比老朋友們在一處時還客氣。”

沈從文聽了,去看一眼正忙著砌茶擺水果的馮達,憂慮地說:“一個小白臉,小心他會害了你。”

沈從文當時隻說了前半句,後半句是在心裏說的。後來,丁玲回憶與馮達的事說:

“我這時的生活實在狼狽。關心我的左聯的朋友們有人認為在如此處境下,一個人生活太艱難,不是長久之計。但我這時對於戀愛實在心灰意懶。我相信不會有誰能像也頻那樣的純樸熱情,因此我隻願一心寫作,或做一點工作,不願用什麽愛情來分占我的心思,我的精力,我的時間。我需要一個愛人,一個像也頻那樣的愛人;但又不想在生活中平添許多麻煩。有時我甚至以為一生一世最好是一個人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且也頻的影子老在我心裏。”

基於這樣一種心情,當聽了沈從文那前半句後,丁玲已經猜到了後半句,她很不以為然地笑了,因為她相信:馮達是真心愛他。

然而,對這事,沈從文還是以自已的理解來看待馮達的,他把馮達歸於帶有女性特點的男人,非常準確地評價說:

“那翻譯恰好是有著一個女性型範的青年,臉色白皙,衣帽整潔,缺少廣東人的火氣,卻不缺少受過相當紳士教育的謹飭。軀幹適中。不愛放口說話。辦事時見得大有條理,愛人時則顯得忠厚無二。這種人若還有可以稱為特別長處的地方,即是為人‘穩重可靠’。這分長處若用在生活事業上,則可以‘辦事’而不能‘創業’。這分長處若用在愛情上,則可以稱為一個婦人合用的丈夫,而不適宜於作一個女孩的情人。”

基於這樣的考慮,對丁玲與馮達的同居,沈從文覺得自然,認為馮達雖然沒有胡也頻的那種熱,卻能夠給予丁玲生活所需要的溫存。

隻是,一個性格軟弱、膽小的人,在充滿血腥、你死我活、隨時都有危險的革命鬥爭中,要想不害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