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巴金挑送張兆和禮物

懷著擔心告別丁玲後,沈從文在黃埔江邊逗留了很久,他終於再次下定決心,即刻去蘇州九如巷三號拜訪張兆和。

“可是,該給她帶些什麽禮物去呢?”

禮物當然是在上海買為好,這問題沈從文從青島想到上海,卻還是沒怎麽想明白,正煩惱時,遇見了在南京主編《創作月刊》的陳曼鐸。

這一次,陳曼鐸是特意從南京趕到來上海找巴金約稿的,見到沈從文,就請他與巴金一道去一家俄國人開的西餐館搓一頓。兩個青年作家,因為一個熱心的編輯,他們聚到一起了。

此時的沈從文,已是創作甚豐的著名作家;而比他小兩歲的巴金,此時也有一定名氣。他在1927年與人合著了《無政府主義與實際問題》後,緊接著出版了《滅亡》、《從資本主義到安那其主義》、《死去的太陽》、《複仇》、《霧》、《海的夢》等理論文章與中篇小說。

出生於成都一個舊式大家族的巴金,與沈從文一樣有個仁慈善良的母親,使他從小懂得了愛與寬容。巴金曾在他的《春天裏的秋天》這篇小說中聲言:“我的生活的目標,無一不是在幫助人,使每個人都得著春天,每顆心都得著光明,每個人的生活都得著幸福,每個人的發展都得著自由。”

盡管巴金的家庭條件不錯,當他為了獨立自由走出東南大學附中、於1927年以勤工儉學的名義去到了法國之後,很快也過上了與沈從文1923年剛到北京不久時的那種漂泊者的艱辛生活。他住在巴黎的一個平民拉丁區內,嚼著冷硬的麵包,忍耐著他人不屑和嘲弄的目光,這樣過了兩年後才回國到上海。開始時,他仍然隻能在開明書店做著枯燥辛苦的外文校對工作。

“在白天裏我忙碌,我奔波,我笑……在黑夜裏我卸下了我的假麵具,我看見了這世界的麵目。我躺下來,我哭,為了我的無助而哭,為了看見人類的受苦而哭……我的靈魂為著世間的不平而哭泣著。”

經曆了國內外生活艱辛的巴金,把這樣的話寫在《複仇》的序裏麵,其實就是他靈魂的自白。

沈從文與巴金,盡管在此之前素昧平生,因為他們彼此都有一種善良而坦誠的偉大情懷、有這麽多的相同相通,又都讀過對方的作品,於是便一見如故了。飯後,好客的沈從文邀請巴金:“去我那裏坐了一會!”

巴金點點頭,倆人與陳曼鐸告別,一同來到沈從文住的西藏路一品香旅社閑聊起來。

此次去拜訪張兆和,沈從文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來,禮物當然是該挑些珍貴的。隻是他手上的存款有限,有本短篇小說集《都市一婦人》沒來得及賣出去。交談中,巴金知道這事,想了想說:“我可以帶你去找個出版社把這個‘都市婦人’賣了。”

於是,沈從文跟著巴金,來到閘北的新中國書局。老板跟巴金很熟,也聽說過沈從文的名氣,出版《都市一婦人》一事很快談妥,老板還預支給沈從文部分稿酬。

衣袋裏的錢頓時比原先多出好幾倍,沈從文心裏非常地高興,對巴金說:“真感謝你,這次去她家,我囊中不會羞澀了,隻是還沒想好買什麽禮物。”

“蘇州九如巷張家,可是個大富人家,應該什麽都不缺,給這樣的人家送禮,確實得好好想想。”

“我想買幾套外文書作為見麵禮,你認為適合不?”

“像他們那樣的人家,送幾套外文書,確實是個好主意。”

“你認為這主意不錯?”

巴金點點頭。

“我也曾幾次下決心學學外語,結果都不了了之,這兒太笨。”沈從文指指自己的腦袋。

巴金搖搖頭:“話不能這麽說,可能是你還沒有找到最相適宜的方法,或者是對英語根本提不起興趣來。”

“方法主要就是背單詞,興趣我真有,確實也很想學,做夢都想自己能直接閱讀那些英文讀物啊。”

“既然這樣,我建議你不要去死記硬背單詞或課文,而是去讀一些適合你的中文對照的讀物,先將文章的難度放到最低,以都能讀懂為宜,然後慢慢地加深難度,前提是一定要選你感興趣的文章和話題!”

“什麽難事遇到高手都可以解決,我今後就照你的話去做,隻是現在一時怕是來不贏了。”

“這次來不贏我幫你,到正大書店去,那兒的外文版書籍最多。”

與巴金分手時,他們儼然已成了好朋友,就像是相交了一個多世紀。

“有空,一定到青島來玩,單是那美得出奇的海水,就一定讓你不白跑一趟。你來,可以住在學校分配給我的宿舍裏。”

“我來,我一定來,9月時,我就有空了。”巴金認真地回答。

第二天下午,沈從文帶了巴金給精心挑選的幾套俄羅斯的文學名著,滿懷希望地趕去蘇州,來到九如巷三號門前。他興匆匆地趕來,到了門前卻突然又猶豫起來,手伸出去要敲門,沒敲響門又縮了回來,這樣來回幾次,終於還是鼓足勇氣敲了兩下。

停了好久,卻沒有一點反應,他這才意識到一定是自己剛才敲得太輕了,於是又敲了兩下。這次敲得很重,感到食指的關節生生地痛,正想用嘴唇去安慰一下,門突然就開了,一張美麗的麵孔出現在眼前。

“你,就是沈從文先生吧。”

這位後來被稱為中國“最後的閨秀”、被榮為“年輕時的美怎麽想像也不會過分”、親友們都用“俠肝義膽”來讚譽她的張兆和二姐張允和,目光柔和地打量著沈從文這位不速之客,輕輕地問。

沈從文開始一驚,然後連連點頭。外麵的太陽本來就大,他很快就滿頭是汗了。

“你進來吧,外麵有太陽。”張允和讀過沈從文的小說,更看過他給三妹兆和的一些信,對他很有好感。

“我,想見一下兆和。”

“三妹不在家,上圖書館去了,你到屋裏等等她。”

沈從文正要往裏走,聽張允和這話,站住了。

“進來吧,外麵太陽大。”

“我走吧,明天再來。”他把那套巴金親手給挑的、精美的外文書籍放到允和麵前:“麻煩你轉交給她。”

張允和想要再挽留一句,卻見沈從文已然轉身離開,便大聲問:

“住哪兒,告訴我。”

沈從文站住了,轉身回來,給張允和講了自己住的旅館。十分鍾後,他有些後悔地躺在**責怪自已:“我為什麽不進去坐坐呢?怕什麽,她的父母遲早要見,有什麽可怕的!假如我還在她家,說不定已經見到她啦。”

沈從文真還是又猜準了,他前腳剛走,張兆和後腳就進了屋。

“你這鬼丫頭,假裝用功,明明曉得他今天要來,卻有意思地避開,要真不想接納他,不讓他來就是,可不興這麽折騰人。”二姐允和眼瞪著三妹,指責她後,又指著那一摞外文書籍說:“看看,這是人家給你的。”

“喲!沒想到這‘第十三號’還真有眼力。二姐,你來看,都是權威譯本,印製又都這麽精美,你看這套英文版的《契訶夫小說集》,還有這本《普希金的詩》,真是太棒了。看來,我該對‘十三號’刮目相看了。”

聽三妹這麽說,二姐允和高興起來:“剛才我見到人了,感覺很不錯,二姐支持你跟他好,隻是你對他要有禮貌些,不能一麵讓人家來,一麵又有意躲著不見。”

“看,你又來啦,哪裏是有意躲,我確實想多看點書,哪曉得他這麽快就來啊!”

“行了,我就當你是無意,可現在人家來了,又見不著你的麵,你總該做些彌補的事情吧。”

“你讓我怎麽做?”

“去旅店看他,大大方方地把你這位老師請到家裏來。”

“真要這樣啊!”

“必須這樣!”張允和認真地說。

56年後,張允和寫《張家舊事》回憶,提到沈從文剛到她家門前的那一刻時說:

“站在太陽下,沈從文感到些許的尷尬,我抱歉地說道:‘沈先生,三妹到圖書館看書去了,一會兒回來,請進來屋裏坐。’沈從文聽到這樣的答複,表現出不知所措的樣子,吞吞吐吐的說出三個字:‘我走吧’。這話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對他自己說。沈從文結結巴巴的留下了自己所住旅館的地址,便轉過身,低頭走了,他沿著牆,在半條有太陽的街上走著,灰色長衫的影子在牆上移動。”

張兆和按照二姐的意思,鼓足了勇氣,又去敲開了旅店裏那個房間的門。

當時沈從文正在房間裏生自己的氣,聽到敲門聲還以為是旅店的服務員,沒來得及問,就又聽到那天懶般的一聲呼喚:

“沈老師!”

他兩眼突然就瞪大了,望著門一動也不動。

“沈老師在嗎,我是張兆和。”

他熱血沸騰了,簡直就象救火的勇士那樣衝過去打開了門。

果然是她!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直望得她不好意思起來。

“你到我家裏去坐坐吧。”

“你既然到了這裏,就先進來坐坐。”

於是,她進了那間小屋、旅館裏的一間還算整潔的客房,裏麵就一張沙發,他便坐在**,麵對著沙發上的她,倆人開始談起來。

沈從文雖然給張兆和寫了快三年的情書,可倆人單獨在一起,又離得這麽近,還是第一次。在過來的近三年中,隻要想到她,似乎都有說不完的話,可是現在,竟然什麽也說不出來了。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心裏卟通卟通地跳著,談了幾句跟愛情毫無關係的話,他從她的眼睛裏很快看出,她已經答應要嫁給他。

他狂喜之後,開始想到她的父親,那位熱衷於教育的大商人。現在,就看他答不答應了。沈從文這麽想著,跟了張兆和去到她家。

張兆和的父親在上海忙生意,母親也跟在父親身邊,家裏就他們兄弟姐妹十來個人。沈從文一口氣在蘇州的那個客房住了一周,每天一早,就趕去張家;直到夜深人靜時,才戀戀不舍地趕回旅店來。

這一次,沈從文雖然沒能見了未來的嶽父嶽母,卻見到張兆和的大部分兄弟姐妹,由於他英俊的長相,靦腆憨厚的笑,更由於他那些語言優美的文章,很博得了這一大家子“文化人”的喜歡。

特別是張兆和的五弟張寰,他讀了沈從文的許多小說,便很坦率地告訴沈從文:“我很喜歡讀你的書,特別是那些鄉下人的故事,讀起來真美。”

“謝謝你,我今後一定多寫些故事給你讀。”

沈從文當即這麽一說,回到青島之後,9月22日,在給張兆和寫了封信後,還真特為張寰寫下了《月下小景》。

“初八的月亮圓了一半,很早就懸到天空中。傍了××省邊境由南而北的橫斷山脈長嶺腳下,有一些為人類所疏忽曆史所遺忘的殘餘種族聚集的山寨。他們用另一種言語,用另一種習慣,用另一種夢,生活到這個世界一隅,已經有了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