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青島再逢摯友陳翔鶴1

“若事情還趕得及,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就是誌摩留存的案件,把一部分抽出莫全交給徽因較好。因為好像有幾種案件,不大適宜於送徽因看。”

1931年12月12日,沈從文關於徐誌摩的一些事情,寫信給胡適,談自己對徐誌摩日記的處理意見:

“八月間我離開北平以前,在你樓上我同他談到他的故事很久,他當時說到最適宜於保管他案件的人,是不甚說話的叔華。他一定有他的苦心。因為當時還同我說到,等他老後,等我們都老一點後,預備用我老後的精力,寫他年青的故事,可以參考他百寶箱的一切。所以我到青島後,他來信還說已經把百寶箱帶來了,等將來到北京看。其中我似乎聽到說過有小曼日記,更不宜於給徽因看,使一個活人,從某一些死者文件上,發現一些不應當發現的東西,對於活人隻多惆悵,所以我盼望我說這話時間還不過遲。若一切已全給了她,那羊已走去,補牢也不必了。”

徐誌摩的生命當中,有過三個女人:一個是因父母之命而娶的妻子張幼儀,另一個是曾經讓他心動卻終是不能如願的林徽因,再一個是許多波折後終可以偕手同行的陸小曼。

徐誌摩沒有風流,他隻是用詩人的浪漫和渴望完美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這是徐誌摩回複恩師梁啟超的信中的一句話。當時,他已經迷戀於陸小曼,隻是世人似乎都不理解:14歲就嫁給他、比他小4歲、已為他有了孩子、江蘇省立第二女子師範學校畢業(後在東吳大學教德語)、品貌端莊、上海寶山縣巨富張潤之的女兒張幼儀,怎麽就比不上已有丈夫、比他小7歲、精通英文和法文、長得還算有靈氣的畫家陸小曼!

可惜,愛情隻是自己心中的感受,與旁人的看法往往會大相徑庭。在旁人的誹議、反對聲中,徐誌摩經過不懈努力,最終得到了心愛的人。

徐誌摩的感受是對的,因為他確實幸福過;徐誌摩的感受是錯的,因為他終是又沒了幸福。

沈從文因為那天胡適家樓上與徐誌摩的談話後了解到:“近兩年來,他(徐誌摩)特別愛說死,比上幾年完全不同,家庭方麵成為無樂趣的累贅,也是活得無趣味的理由之一種……”

理想與現實距離總是很大,愛情也離不開哲學中凡事都會變的這個規則,追求完美,又常為幻想**燃燒著的天才詩人,碰壁便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當時為新月派女詩人的林徽因,16歲遊曆歐洲時在英倫結識留學生徐誌摩。情竇初開的女孩,很快便為徐誌摩的博識、風雅、英俊所吸引,盡管知道他已經是一個兩歲孩子的父親,她還是與他熱烈地相戀了。

然而,這位後來中國的第一位女性建築學家,似乎很有理性、良心和道德,林徽因心中總是拂不去張幼儀的影子,經過痛苦的思索,她終於果斷地放棄了自已深愛的誌摩,含著淚,沒敢去告別,悄然離去。

心愛的人走了,留給徐誌摩的是無盡的遺憾和愁悵,他將這遺憾和愁悵化成詩句,留給了後人: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

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芒。

沈從文是通過徐誌摩結識林徽因的,那時侯,林徽因住在北京東城總布胡同,由於好客、才華、熱情與善解人意,她家的客廳,始終雲集著一批名流巨子,譬如朱光潛、梁宗岱、金嶽霖、徐誌摩等這樣的社會學家、翻譯家、哲學家及文壇巨星。大家聚集在這裏,一杯清茶、少許點心,談哲學、說文藝術、聊社會,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無拘無束、非常開心。

久而久之,不知是誰給這客廳取了個名,叫“太太客廳”。這裏,一直最活躍的人物,當然還是林徽因。她為客人讀詩,與友人辯論,雙眸因為這樣的精神會餐閃閃發光。朋友成了林徽因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她的優秀也是因為他們的欣賞和激勵而光彩奪目。

沈從文結識了林徽因後,就常常到“太太客廳”去,找個不顯眼的地方坐下來,靜靜地聽大家聊天、聽林徽因讀一首新詩,每一次離開,都會感到無比的溫馨與滿足。與徐誌摩一樣,林徽因對沈從文也很欣賞,除了喜歡他的作品,對他的經曆和士兵生活,充滿了濃厚的興趣。

想到往事,想到那些徐誌摩在時的美好日子,那些由於徐誌摩的原因而結識遇到的人事,引出沈從文對徐誌摩更強烈的懷念之情。

這麽好的一個人,上天怎麽能這麽就讓他離去呢?他舉頭問蒼天,又想到徐誌摩的那位佳人。早在12月5日,他就給好友王際真寫信說:

“朋友們在預備印行他的信劄,選出一些使活人看來不至於紅臉的信劄,印出一部分,一麵是紀念他的死,一麵或者對於此後生活毫無依歸的小曼,稍有補助。”

在沈從文看來,不管別人認為陸小曼怎樣,也不管陸小曼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她終是成了徐誌摩的夫人,而且曾是徐誌摩那樣迷戀的人,僅這一點,就足夠他盡全力地去關心、去替她做些事情了。

當出版徐誌摩部分信劄一事終於有了著落時,可以算是沈從文自去年11月21日知道徐誌摩去世後最快樂的一天,也就在這一天,他同時再遇到了一件非常快樂的事情。

1932年1月16日,陳翔鶴像是從天而降一般,突然就出現在沈從文麵前。

6年前,倆人在香山幾天熱聊之後,這位後來著名作家、出版家、文史專家,從北大畢業後就輾轉北方各地,教書育人,沈從文與這位老朋友天各一方,現在,總算是又見麵了!

陳翔鶴之所以來青島,原因是有人替他在青島市立中學謀到了一份語文教師的工作。

從分手到現在,沈從文走完了他創作道路第一階段的路程,從1924年12月22日在《晨報副刊》第306號上首次刊出散文《一封未曾付郵的信》後,一發而不可收,他以休芸芸、懋琳、小兵、漩若、甲辰、黑君、紅黑舊人等二十來個筆名,先後在《晨報副刊》、《現代評論》、《新月》、《紅黑》、《小說月報〉等報刊上發表200多篇各種文體的作品。這些作品,後來分別結集為《鴨子》、《蜜柑》、《阿麗思中國遊記》、《入伍後》、《雨後及其他》、《山鬼》、《龍朱》、《旅店及其他》、《十四夜間》、《神巫之愛》、《男子須知》、《石子船》、《沈從文甲集》等十多部著作出版。

沈從文這一階段的作品,主要取材於兩個方麵:關於自己的鄉土——湘西生活的回憶與描摹,與關於都市生活的見聞與感慨。

之所以產生鄉土回憶為題材的小說,是因為他剛從湘西邊地來到古都北京,城市裏與鄉村中迥然相異的人事,使他不能不去聯想往昔經曆中的見聞。兩相對比,生命中的那些歡樂、痛苦,眼淚、鮮血,既平凡又離奇的往事,如高山流水般自然而然也湧到他的筆下。

一個靜態的湘西邊地,在他波瀾不驚地描繪中,人物與風情猶如一幅幅緩緩展開的風俗畫,讓城裏人看著唏噓感慨。

在關於都市生活的見聞與感慨中,他流露出缺少人間溫暖的漂泊者的人生歎息,似乎很似鬱達夫那種內心苦悶的抒寫。這一點,與陳翔鶴的相近些。

陳翔鶴這個比沈從文大一歲、1901年出生在四川重慶的摯友,早在1923年,就發表了第一篇小說《茫然》。

陳翔鶴的這篇小說描述了一個痛苦、懦弱的青年被無形地黑暗壓製著,由於經濟拮據、生活無著落,精神很是愁苦,對現實十分失望。他遭遇到的一切,都是他苦痛的觸發點;他要反抗,卻無路可走,隻能尋求感官刺激,來片刻麻醉自己愁苦的靈魂。

在這篇小說中,誇大了的個人情緒將單個人的苦悶推延至整個人類,充斥著抽象地對人生、國民性、甚至對全人類的批判,包含了“五四”時期中國新文學的一些理性的批判精神、感傷的敘述基調、直白的自我表現等符號。

做了皇帝兩千多年奴才的中國知識分子,要強調自我了,矯枉過正,從來都是件非常自然的事情。

陳翔鶴後來的係列小說,都延續著《茫然》的風格,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是些憂鬱、傷感而懦弱的青年,遭遇著痛苦而無力反抗,隻不過具體的遭遇不盡相同。

《幸運》中的,因生活無目的,無希望而最終心力交瘁,病入膏肓,絕望地將用所有積蓄買來的書全都撕掉;《斷箏》中的,雖然想過找份工作養活自己,卻滿懷著對父親的愧疚,終日被無聊煩悶包圍而陷入痛苦的內心掙紮中;《see》中的,“願做人世間一切道德禮法的叛徒,願意毀滅,早死或夭亡,然而確不願使我生活動搖,惶惶焉如無所主”,所以隻能那樣的苦悶著;《西風吹到了枕邊》中的,不滿於包辦婚姻卻因自己的懦弱而隻能認同命運的安排;《瑩子》中的,甚至在未來一代乃至幾代人的身上都看不到美好生活的希望。

很明顯,傷感是陳翔鶴小說的基調,文字中的憂鬱氣質,是由於放達背後的種種無奈,與沈從文都市生活題材中漂泊者的人生歎息有異曲同工的地方。

一個人文學觀的形成,往往來至於他的閱讀。陳翔鶴在北大旁聽時,“他通過英文閱讀西方的文學作品”,俄國的、法國的小說,北歐的戲劇,英國的詩歌;屠格涅夫、契訶夫、喬治?桑、莫泊桑、海涅、霍普特曼、史特林貝爾格等等大師級的作品,正是這些,促使陳翔鶴形成自己對人生對社會的基本看法,成為他文學創作的底色。

相比之下,多了另方麵生活的沈從文,經典或許沒有陳翔鶴讀的多,卻多讀了另一本“大書”,為此他坦言自已,“對於農民、手工藝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

陳翔鶴便也坦胸露懷:“到現在,還有一點熱力在我胸中糾纏著,就是人類的情感和熱情,除此一點,我覺得甚麽都是瓦礫糞灰”

“我隻是想,就我所接觸的世界一麵,來敘述他們的愛憎與哀樂。”

聽了沈從文這麽說,陳翔鶴感慨道:“隻是,人世什麽都是凡庸,可嗤可棄,其餘的,由一切中遺留下來的,可稍為視為神秘可貴的,——就隻是‘情感’。”

“情感是可貴的,但人世間也不都是‘可嗤可棄’的東西,那些農民、手工藝人與兵士,就因為他們的正直、誠實,生活有些方麵極其偉大,有些方麵又極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麵極其美麗,有些方麵又極其瑣碎。我動手寫他們時,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自然便老老實實的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