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伏在誌摩遺骸上痛哭2

除了對胡適的擔心,在信中沈從文還請徐誌摩設法幫方令孺找點工作。這位曾與林微因齊名的“新月派”中僅有的兩位女詩人的一位、解放後的浙江省文聯主席,當時是青島大學講師,因為一些個人原因離開青島要到北京去發展。

在信中,沈從文還向徐誌摩談了自己的創作打算:“預備兩個月寫一個短篇,預備一年中寫六個,照顧你的山友、通伯先生、浩文詩人幾個熟人所鼓勵的方向,寫苗公婆戀愛、流淚、唱歌、殺人的故事。”

在這封信的最後,沈從文寫道:“我這裏留到一份禮物……等到你五十歲時,好好的印一本書,作為你五十大壽的禮儀。”

1931年11月21日下午,沈從文與青島大學中文係的聞一多、梁實秋、趙太侔等幾位學人,正在校長楊振聲黃縣路一座二層小樓裏,一邊吃茶一邊閑聊,突然得到北京來的一份電報:

“19日誌摩乘飛機於濟南附近遇難……”

一時間,如有一枚炸彈突然在眾人間炸開,大家都驚愕萬分。沈從文顯然是被炸得最厲害的,他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目瞪口呆了好一會,才一抹眼淚說:

“我要搭夜車到濟南去一趟,拜托大家替我向楊校長說一聲。”

沈從文心急火燎地趕到火車站時,隻買得一張三等車廂票。火車哐當哐當地向前行駛,窗外一片漆黑,整整一夜,沈從文一直大睜著雙眼,向黑暗的遠方張望。

好人,這麽好的一個人,為什麽就會這麽早逝呢?!

他心裏一直在嘀咕這句話,眼淚不斷地流出來。徐誌摩是19日乘飛機在濟南附近不幸遇難的,沈從文連夜趕到濟南,“見其破碎遺骸,停於一小廟中。”他伏在徐誌摩的遺骸上,悲慟地失聲痛哭。

一代天才詩人,就這麽化鶴歸去。他隻活了33歲,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就這麽去了。

對於他的離雲,朋友們無不陷入了悲痛之中。徐誌摩是由南京乘飛機到北平,因遇大霧在濟南附近觸山遇難的。失事的飛機,叫“濟南號”。蔡元培為他寫挽聯:

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逕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樂土;乘船可死,驅車可死,鬥室生臥也可死,死於飛機偶然者,不必視為畏途。

這年底的《新月》“誌摩紀念專號”,刊出許多朋友對徐誌摩懷念的文章,算是永久的告別。

“每次誌摩一到,就弄得大家歡喜不置,他從不談文學,談的都是吃、穿、頭發、玩……他從輪盤賭的神秘說到人生的運命,買賣金子的虧贏,販賣鋼版皮口袋和頭發網子人的麵貌,說到這裏窗外布穀的聲音,又使他想起印度種種的歌鳥,泰戈爾歡喜的花鳥,愛爾蘭人葉慈給泰戈爾的一封信,與他隻有兩麵因緣的曼殊斐兒,曼殊斐兒的眼睛,哈代說話的音調,每早光華道上的鳥聲,桌上那書皮的顏色,《新月》月刊的封麵……”

民國著名的外交家,曾在北大、清華、西南聯大任教十多年的葉公超,想起了誌摩生前閃爍的眼睛、嘴唇兩端的曲線、稍微前傾的頭部,想起他的靈敏和同情的幽默,萬分留戀地說了許多,最後感歎道:“世界上隻有他這樣一個人,再沒有第二個了!”

著名的散文家、學者梁實秋也說:以他的一生所見,再沒有一個人比徐誌摩“更討人喜歡”,新月派每次聚會,每逢徐誌摩遲到時,總是“舉座奄奄無生氣,他一趕到,像一陣旋風卷來,橫掃四座,又像一把火炬把每個人的心都點燃,他有說,有笑,有表情,有動作,至不濟也要在這個的肩上拍一下,那一個的臉上摸一把,不是腋下夾著一卷有趣的書報,便是袋裏藏著一卷有趣的信劄,傳示四座,弄得大家都歡喜不置。”

梁實秋甚至用當年普魯士皇帝讚美歌德的話稱讚徐誌摩:“這才是一個人!”

然而,在這世界上,因徐誌摩的離世傷感最多最深、至死不能忘懷的人,還是沈從文!

11月24日,沈從文致信胡適,建議道:一、購買徐誌摩乘坐的失事飛機以留紀念;二、定下一個日子,在上海、南京、濟南、青島、北平、武昌各處地方,分地同時舉行一個徐誌摩的追悼會。同時,沈從文還寫下了《死了一個坦白的人》、《他》兩首詩,來悼念亡友。

三年後,沈從文再寫出《三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一文,追念徐誌摩人格方麵的光彩:

“誌摩先生的突然死亡,深一層次體驗到生命的脆弱倏忽,自然使我感到分外沉重。覺得相熟不過五六年的誌摩先生,對我工作的鼓勵和讚賞所產生的深刻作用,再無別一個師友能夠代替……他那種瀟灑與寬容,不拘囿,不俗氣,不小氣,不勢利,以及對於普通人生萬匯百物的熱情,人格方麵美麗放光處,他既然有許多朋友愛他崇敬他,這些人一定會把那種美麗人格移植到本人行為上來。”

之後,沈從文又寫了《論誌摩的詩》、《從徐誌摩作品學習“抒情”》,以給學生講課的方式,記憶和懷念徐誌摩。

沈從文激賞徐誌摩的人品和文品,讚譽徐誌摩有詩人的“赤子之心”。在文學鑒賞中,他將徐誌摩的詩文置於比較思維中予以印象品評和整體把握,彰顯其“流動美”的藝術特質。對於徐誌摩的詩文,沈從文多采用直覺感悟和整體把握的閱讀方式,尋找美的感悟和人文追求。

沈從文對徐誌摩的記憶和懷念,一直伴隨他終身。1980年,他去美國講學時,特意去拜訪了當年徐誌摩介紹給他的朋友王際真。在王際真家裏,他看到了自己當時向王際真報告徐誌摩遇難的一封信,勾起無盡的思念和感慨,回國後,1981年,79歲的沈從文還在揮筆寫下《友情》一文,表達自己對徐誌摩的懷念之情:

“如今這個才氣橫溢光芒四射的詩人辭世整整有了五十年。當時一切情形,保留在我印象中還極其清楚。”

回憶當年的情景時,沈從文寫道:“那天正值落雨,雨漸落漸大,到達小廟時,附近地麵已全是泥漿。原來這停靈小廟,已成為個出售日用陶器的堆店。院坪中分門別類擱滿了大大小小的缸、罐、沙鍋和土碗,堆疊得高可齊人。廟裏麵也滿是較小的壇壇罐罐。棺木停放在入門左側貼牆處,像是臨時騰出來的一點空間,隻容三五人在棺邊周旋。”?

“誌摩先生已換上濟南市麵所能得到的一套上等壽衣:戴了頂瓜皮小帽,穿了件淺藍色綢袍,外加個黑紗馬褂,腳下是一雙粉底黑色雲頭如意壽字鞋。遺容見不出痛苦痕跡,如平常熟睡時情形,十分安詳。致命傷顯然是飛機觸山那一刹那間促成的。”

“從北京來的朋友,帶來個用鐵樹葉編成徑尺大小花圈,如古希臘雕刻中常見的式樣,一望而知必出於誌摩先生生前好友思成夫婦之手。把花圈安置在棺蓋上,朋友們不禁想到,平時生龍活虎般、天真純厚、才華驚世的一代詩人,竟真如‘為天所忌’,和拜倫、雪萊命運相似,僅隻在人世間活了三十多個年頭,就突然在一次偶然事故中與世長辭!”

“誌摩穿了這麽一身與平時性情愛好全然不相稱的衣服,獨自靜悄悄躺在小廟一角,讓簷前點點滴滴愁人的雨聲相伴,看到這種淒清寂寞景象,在場親友忍不住人人熱淚盈眶。”

說到他們之間的友誼,他寫道:“人的生命會忽然泯滅,而純摯無私的友情卻長遠堅固永在,且無疑能持久延續,能發展擴大。”

沒有徐誌摩的欣賞和提攜,沈從文的文學道路也許會是另一番模樣,但後來的讀者,最終從他們相交之間讀到的:不僅是一個天才詩人的無私的提攜,還有一個天才作家的巨大成就、一幅人世間長久不忘、透出天韻般溫馨的文人之間友情畫卷。

“我深深相信,在任何一種社會中,這種對人坦白無私的關心友情,都能產生良好作用,從而鼓舞人抵抗困難,克服困難,具有向上向前意義的。我近五十年的工作,從不斷探索中所得的點滴進展,顯然無例外都可說是這些朋友純厚真摯友情光輝的反映。”

一生都十分珍惜朋友之間的情誼的沈從文,在文章最後頗有感觸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