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伏在誌摩遺骸上痛哭1

一個昨日還鮮活的朋友就這麽去了,是被劊子手殺死的,沈從文從湖南回來,仍在悲痛與激奮中,久久不能平靜,他在窗前坐下來,給胡適寫信:

“到湖南送胡也頻孤兒回家去,交給那個外祖母,還設了若幹謊,證明人並無危險。路上我們走了二十天,經過殺燒過的長沙,街上全是兵,鄉下全是匪,兩不相妨,奇奇怪怪,走路的人還是很多,因為這些事好像同百姓還是無關,雖然兩邊都說為得是‘民眾’,各盡量殺人,各盡量捐錢勒稅。從文四月十三日”

他把信封好,立刻上街去郵局,發了信,心裏空****的,不由又去到徐誌摩的家,碰巧徐誌摩正在上海。

“我真不如也頻,他是一個時時充滿自信心的強者,相比之下,我真是太軟弱了。”沈從文講了這次送丁玲回湖南的情況後,真切而又坦誠地說。

徐誌摩沉默了一會,問他:“武大的工作,你就這麽放棄了。”

“時間來不贏,我不能為了那份工作不顧朋友。丁玲孤兒寡母的,背負太大的悲哀,太難為她了。”

“工作沒了,現在準備做些什麽呢?”

“南京《創作月刊》邀我去做編輯,這幾天我都在想這個事,我想將它辦成一個完全獨立的刊物。”

當時對新文學發展曆史興趣正濃的沈從文,認真地給徐誌摩講了自已的打算:決定在刊物上“讓讀者從過去的發展上,認明白中國文學的將來,宜如何去發展”。為此,他計劃一年內在刊物上發表十二篇文學批評文章,每期討論一個問題。

“這樣一來,一麵可作左翼文學理論者一點事實上參考,一麵也就正麵的指示出所謂‘英國紳士的幽默’,‘本國土產的諧謔’,‘小報式的造謠’,‘黑幕大觀式之說謊’,‘掙撕揉扯旁人理論而來的大眾文學主張’,‘受官方豢養而來的三民主義文學’,如何不適宜於存在,以及一切流行趣味風氣,如何妨害到有價值的作品產生”。

然而,世事總難盡如人意,就在沈從文從徐誌摩家回來的第二天,辦刊的事情有了變化,主辦方並不同意沈從文的方針。既然如此,沈從文隻好選擇放棄。當他第二次再去看望徐誌摩時告訴他說:

“我專心寫作也能養活自已。隻是,總靜不下心來,一提起筆,就會想起也頻。”

“看來即便是政見不同,也並不能影響善良人的情感。”

“我不懂什麽政見,也不需要。隻是感到自己越來越敬佩他、親近他、想著他,這種感情,比他活著時更強烈。”

“既然如此,你跟我到北京去一趟吧,你去到以前胡也頻住過的地方看看、想想,寫一篇記念他的文章。”

丁玲回到上海,被組織上安排主編左翼文學刊物《北鬥》,沈從文安置好九妹,去雜誌社跟丁玲辭行,然後隨徐誌摩一道飛往是北京。

故地重遊,沈從文重溫了昔日他和胡也頻、丁玲相識、相聚,結成友誼的地方,感慨萬千中寫下了緬懷好友的紀實散文——《記胡也頻》。

在實際生活中,沈從文並不同意胡也頻的政治見解,但在作品裏,他對胡也頻的性格卻表現出足夠的敬意,活潑而生動的文字中,流露出由衷的讚美。對遇害的朋友,他懷著深厚的感情,甚至在《記胡也頻》中把自己與胡也頻進行比較,感歎自己性格的弱點,高聲讚美胡也頻是一個時時充滿自信心的強者:

“至於那個海軍學生卻與我完全不同了。他是一個有自信的人。他的自信在另外一些人看來,用‘剛愎’或‘固執’作為性格的解釋,都不至於相去太遠。但這性格顯然是一個男子必需的性格,在愛情上或事業上,都依賴到這一性格,才能有驚人特出的奇跡。

“這種性格在這個海軍學生一方麵,因為它的存在,到後堅固了他生活的方向。雖恰恰因為近於正麵凝視到人生,於是受了這個時代猛力的一擊,生命於創作,同時結束到一個怵目的情境裏,然而敢於正視生活的雄心,這男性的強悍處,卻正是這個時代所不能少的東西。”

《記胡也頻》寫完後,沈從文感到意猶未盡,又補加了一個“附誌”,說明寫作此文的緣由,以深沉的哀痛和激憤,抒發他對胡也頻被殘酷殺害的感慨。

“總而言之,到這個時節,他是用不著別人來想象他的如何存在,關心到他的本身了。但一個活人,他倘若願意活下去,倘若還能活下去,他應當想到的,是這個人怎麽樣盡力來活,又為了些什麽因緣而死去。他想到那些為理想而活複為理想而死去的事,他一定明白‘鎮定’是我們目下還要活著的人一種能力,這能力若缺少時,卻必需學習得到的。”

“一個人他生來若並不覺得他是為一己而存在,他認真的生活過來,他的死也隻是他本身的結束。一個理想的損失,在那方麵失去了,還適宜於在另一方麵重新生長,兒女的感情不應當存於友朋之間,因為紀念死者並不是一點眼淚。”

“我覺得,這個人假若是死了,他的精神雄強處,比目下許多據說活著的人,還更像一個活人。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使我們像一個活人,是些什麽事,這是我們應當了解的。”

善良而一身正氣、勇敢的沈從文,盡管與左翼文藝主張有隔閡,但這並不影響他對國民黨殘殺手段的不滿,不影響他在當時國民黨的文化高壓政策下發出正氣的呼聲,寫文來悼念一位中共黨員、革命誌士、自己的友人。

本來,沈從文的《記胡也頻》一直寫到胡也頻被捕、被害,但1931年10月4日開始在上海《時報》連載時,卻被當局刪去了許多,結尾隻留下胡也頻被捕當天,到沈從文處請他寫挽聯的事情。全文總計約四萬字,最初發表時的題目為《詩人和小說家》,連載至第十一次(10月15日)時才改為《記胡也頻》,一直連載三十四次才結束,最後的一句,正好是寫丁玲:

“那種鎮定,在2月9號,我們從南京方麵朋友左恭家裏趕回來,10號得到一個消息時,還依然保留在孩子母親的臉上。”

沈從文將寫成了《記胡也頻》的事講給徐誌摩聽時,徐誌摩並不言語,停了一會才轉了話題說:“我看你還是找份教學的工作,這樣收入穩定,也不至影響寫作。”

“隻是,武大恐怕是回不去了。”

“武大回不去,還有別的學校,譬如青島大學。”

原來,1928年任清華大學中文係主任兼文學院院長的楊振聲,剛在兩月前到國立青島大學去做校長。

楊振聲在美國雖然學的是心理學專業,可是他在北大讀書時就加入了新潮社,與徐誌摩、胡適關係都很密切。在胡適的鼓勵和指導下,楊振聲還出版了獲得較大成功中篇小說《玉君》,他比胡適雖然大一歲,作為學生,對胡適一直非常敬重。胡適對他,也很是提攜,楊振聲1930年底出任北大文學院院長,就是胡適向當時北大校長蔣夢麟推薦的。

能到青島大學去教書,沈從文自然高興,便與徐誌摩一道去找胡適。

聽徐誌摩講明來意,胡適爽快地答應了,並立即就給楊振聲打電話。沈從文去青島大學教書一事很快落實下來,胡適為沈從文高興,要給他慶祝,特留下他和徐誌摩一道吃晚飯。

趁著晚飯還沒開始,徐誌摩與沈從文在胡適家的樓上進行了兩個多小時的長談。生性坦**的徐誌摩,早把沈從文當成了最知心的朋友,這次他不但與沈從文談了自己的家庭、童年往事,還談了時下裏家庭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你今後如果有了靈感時,可以把我的事寫成小說。”

徐誌摩認真地說,沈從文也非常認真地回答:“到真正動筆時,我可能還有許多事情要向你請教。”

他倆做夢也想不到,這次長談,竟然是絕別!

1901年創建的山東大學,也就是國立青島大學,因為楊振聲1930年6月來做校長而出現了一個興旺時期,楊振聲在辦學上有自己的獨特見解,他認為:

“山東在曆史上,對於哲學、文學地位皆甚重要。隻是近來開發遲鈍,一時落後,人且並將其曆史上的地位而忽略之。青大作為地方高等學府,其責任也自然重大,對於曆史上的地位,不但恢複之責任,而且光明而擴大之。”

於是,他從青島的地理環境、自然優勢以及全國沿海城市的具體情況出發,在青大逐步增設了海邊生物學、海洋學、氣象學、曆史學、考古學和哲學等學係,尤其是海邊生物學、海洋學、氣象學等,形成青大的特色,海洋科學始終是國內獨步,為後來青島發展成為全國海洋科學研究中心打下基礎。

楊振聲生活樸素、平易近人、學養深厚、作風典雅,任青島大學校長後,他效法蔡元培提倡學術自由,兼容並包的辦學思想,把學術擺在重要位置,四處聘請的專家、教授,至使青大名流雲集,人才濟濟,陣容堂堂,形成鼎盛一時的局麵。

當時,楊振聲聘請聞一多任文學院院長兼中文係係主任,梁實秋任外文係係主任,同時聘請的還有遊國恩、洪深、李達、童第周、老舍、孫大雨、陳夢家等一大批教授,其中不少是“新月”同人。

青島大學9月開學,沈從文9月帶著九妹來到青大,擔任國文係講師,主講《小說史》和《散文寫作》;九妹仍然是插班借讀,繼續學習法語。後來的事實證明:法語和英語的學習生涯,並沒有讓九妹掌握這兩門語言,卻培養了她高傲的心性。

沈從文與九妹住進青大為他提供的福山路3號,這裏離海濱浴場僅一箭之遙,風景異常優美。他這時的月薪有100元,又有那麽多心性相通的朋友,而立之年的沈從文,北漂快十了,他第一次過得這麽快樂開心。

已經是響譽南北大都市的著名小說家、又是三度登上大學講台,沈從文已經適應了大學工作,開始有了自信,麵對慕名而來的學生,沈從文應付裕如,課講得十分生動。

“可能是氣候的關係。在青島時覺得身體特別好,每天隻睡三四個小時,寫作情緒特別旺盛。我的一些重要作品就是在青島寫成或在青島構思的。”

除了教學寫作,沈從文思念朋友師長,不斷地給他們寫信,1931年11月13日,當他得知胡適寫信給宋子文,主張依據日本政府提出的五項原則與日本交涉東三省的善後問題時,擔心胡適入國民黨的轂中,於是給徐誌摩寫信,說:

“胡先生好像有到南京去做官的意思,那就真糟糕。他是應當來領導一個同國民黨那種政策相反的主張,不能受人家的騙局的。許多對政府行為主張惑疑的人,在某一情形下,都可以成為他的小兵,若他作了什麽財委會的事情,有許多人是很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