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送丁玲回常德見母親1

寒風吹得木門嘰哢嘰哢響,沈從文走去把木門關上,又回到丁玲麵前。九妹抱著還剛三個月的林祖,在屋的另一頭輕輕地走來走去。

在得知胡也頻被捕的第二天下午,為了防止意外,丁玲就帶著小孩轉移到李達家。胡也頻被殺害後,考慮到李達家也不安全,沈從文就把丁玲接到家裏來住。

丁玲的奶水本來是很好的,經過這麽些天地折騰,現在隻能給林祖添喂些牛奶了,剛剛給他喝足,擔心會嘔奶,就讓九妹給抱著走走。

“也頻走了,他的許多事情我必須要接著做下去,這孩子,怕是不能帶在身邊了。”丁玲瞅著兒子,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

“你是準備送他給胡也頻家,還是你家?”

“也頻那邊是流浪演藝世家,最近幾月也沒有聯係上,林祖隻能送給我母親去帶了。”

胡也頻是福州人,他遇難後,家人根本不了解他慘死的情況,也不知道屍首拋落何方。可是,福州的國民黨特務卻一直沒放過對他家人的迫害,直到胡也頻被害8年後,竟還沒能放過胡也頻的家人,在1939年7月15日,特務再次闖進胡家搜查威脅。對愛子的傷心思念,早讓胡也頻的母親失去了生的興趣,就在這次搜查之後,胡母自縊身亡。

新中國成立後,丁玲很快有了一大堆官銜和兼職:從《文藝報》主編到中國作協黨組書記,從全國政協委員到全國人大代表等諸如此類。盡管如此,她並沒有忘記胡也頻,托人找到胡家的地址,寄去20萬人民幣。

胡也頻的父親胡廷玉收到丁玲寄來的錢,回信告訴了自已的近況,又向丁玲詢問兒子被害的一些事情。

廷玉先生:

來信收到,知道政府已對你們有所照顧,甚慰。我曾托上海時代出版公司馮雪峰先生匯人民幣二十萬元,想必也已收到了,以後望大家安心工作,努力上進,為人民服務好了。小頻在東北,寒暑假常來看看我,身體不大好,功課還不錯。因為生活條件不好,營養很差,而又不得不在讀書之中做一些工作,望勿念。寄上他的相片一張。也頻是在一九三○年五月加入左翼作家聯盟,擔任常務委員,十一月參加共產黨,同月被選為參加蘇維埃第一次代表大會的上海文化界代表。正在準備到蘇區去的時候被捕,是一月十號。二月七號被龍華司令部秘密處死(機槍掃射),埋於龍華司令部,當時不準取屍(因為秘密的),同時被難者,共二十餘人。因此至今沒有取到屍首,另行安葬,情形如此,望勿引起難受。中國革命所犧牲的烈士,千千萬萬,假如沒有先烈的血,如何能爭取今天的勝利。因此我們更應該愛護革命事業,愛護今天的人民政府和軍隊,我們更要努力,否則何以對死者呢?

此致敬禮

丁玲一月二十日

丁玲這封給公公胡廷玉的家書,寫在16開對折毛邊紙上,毛筆書寫,字體清秀飄逸。當年,剛得知自已親愛的丈夫、年僅28歲胡也頻已被軍統特務秘密殺害在龍華的荒野地上時,丁玲就發誓說:

“我要複仇!……為了可憐的也頻,為了和他一道死難的烈士。他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他用他的筆,他的血,替我們鋪下到光明去的路,我們將沿著他的血跡前進。”

事隔20年後她給公公寫的這封信,仍然透露出那麽一種堅定的信念。

沈從文聽說丁玲要送林祖回湖南,默默地想了一會說:“我送你去。”

“不用,我一個人就行了。”

“不行,林祖才三個月,你一個人,怎麽行!”

丁玲不再吭聲,感激地點點頭,但很快又說:“恐怕還是不行。”

“怎麽?”

“這一來一去要差不多一個月,可隻有二十來天就要開學了,難道你不用去武大上課?”

聽丁玲說這事,沈從文放心地笑了:“在武大憋著也窩心,我還真就不想去了。”

“不行,我不能讓你為了我丟工作。”

“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我真不想去了。靠寫作也能活下去,為什麽還要去受氣呢?”

丁玲聽了,知道沈從文確實不想回武大,也就不再吭聲。但是,錢呢?路費從哪裏來!她皺緊了眉頭。

之前與胡也頻窩居在上海永裕裏13號3樓的亭子間,倆人靠微薄的稿費維持生計,並沒有什麽結餘,三月前又在醫院生下了他們的兒子,花費了不少,現在真是囊中羞澀啊!

看著丁玲皺眉頭,沈從文立刻明白她是為錢所難,便微笑著說:“錢的問題,我來解決。你隻管好好準備準備,待我拿了錢來就動身。”

近年來,沈從文的書盡管一本又一本地出來,可那微薄的稿酬並不能讓他的生活寬餘多少,他除了要負擔九妹的讀書生活,還常要接濟一些窮苦的學生。

沈從文微笑從家裏出來,一到屋外笑臉就變成了愁臉,他的眉頭,比剛才丁玲的皺得更緊。

兩個人,還有一個小孩,從北京回湖南,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而且還要給丁玲的母買些禮物,還要多帶一些錢回湖南用,不能讓她母親知道也頻的事情。

隻是,該到哪兒去弄這麽一些錢來呢?

沈從文在巷子裏溜達著,走來又走去。在上海,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有錢的人,可惜都不是自己。沈從文走了一陣,想了一陣,發了一陣牢騷,終於情不自禁地走進了徐誌摩的家,站在了他的麵前。

正好陸小曼也在,沈從文吱吱唔唔,結果還是讓徐誌摩夫婦弄清楚了他的來意。

徐誌摩和陸小曼,從在北京交際場上相識相愛到結婚,徐誌摩的父母、還有一些朋友,對他倆的婚事、特別是對陸小曼,似乎都不那麽滿意,然而,婚後的徐誌摩與陸小曼,卻是過得浪漫、開心而愜意。

沈從文看在眼裏,很快消除在他們婚禮上的那點不滿,在心裏默默地為他們祝福。

聽到沈從文又是來借錢,這一次徐誌摩競然顯得有些為難。

陸小曼雖然美麗動人,給了徐誌摩不少快樂,可她近來常常生病,除去藥費,每天作畫、寫信、會客,跳舞、打牌、聽戲的花費也實在太大,而徐誌摩的父親徐申如,因為對陸小曼不滿日甚,不久前斷了給他們夫婦經濟上的支援。

基於這情況,近年來,徐誌摩隻好輾轉於光華、東吳、南京中央等大學教書,課餘趕寫詩文,以賺取稿費。到1930年秋,為多賺些錢,徐誌摩辭去上海和南京的職務,應胡適之邀,任北京大學教授、兼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教授,在上海、北京兩地來回奔波。這樣一來,徐誌摩一年雖然可以掙到幾百大洋,為當時人均年薪的五塊大洋百倍,家裏卻仍然沒有兒個存錢。

看見徐誌摩麵有難色,沈從文立刻感到心裏非常內疚,連忙故作輕鬆地說:“我不過是順道來問問,先生要是為難,我還可以到其他地方去想辦法。”

隻是,倆人相處了這麽久,徐誌摩很了解沈從文,想了想說:“我原來好象聽你說丁玲寫了一本書稿?”

“對。”

“你拿來,我把它推薦給中華書局。”

沈從文聽了,輕輕地說:“隻是這部稿子的篇幅比較單薄,怕是拿不到幾個稿酬。”

徐誌摩聽了,一時真有些為難了,拿眼睛去看陸小曼。

見徐誌摩為難,陸小曼歪著頭認真地想了想說:“誌摩,你不能去向邵洵美轉借一筆錢嗎?就說我有急用。”

任何時代,任何行業中,總是有一些特別會賺錢的人,邵洵美雖然跟徐誌摩一樣是個詩人、散文家,卻又同時很會賺錢,他除了寫作,還辦書店、編輯雜誌畫報,由於特善經營,是當時文人中最有錢的一個。

聽陸小曼提到邵洵美的名字,徐誌摩的眼前一亮,很快撥通邵洵美的電話,借了一筆錢轉給沈從文。

錢揣在懷裏後,沈從文長長地鬆了口氣,他開始與丁玲一道,來考慮這次回家一些細節上的事情。

“我最擔心的,是母親知道也頻的噩耗。”丁玲擔憂地說:“這樣她會受不了。”

“讓我來以也頻的名義寫幾封信,待我們離開上海後,由九妹陸續地寄給你的母親。”

聽了沈從文的建議,丁玲點了點頭,想了想說:“再擬三份電文,待我們離開上海後讓九妹以也頻的名義發出來。”

於是他們行動起來,沈從文一連寫了七封信,丁玲擬了三份電文。剛把這些做完,有朋友來看沈從文,正是那位喜歡攝影的朋友,手上還帶著相機。

“給我們照一張,可以嗎?”丁玲拉著九妹的手,問沈從文的朋友。

在這位朋友的安排下,膝上抱著嬰兒的丁玲坐著,她的身後右邊稍後一點,站著個穿一身樸素旗袍,相貌俊秀的姑娘,這就是九妹。

也就是這張照片,幾年後,吸引了從鳳凰考入北京大學、解放後曆任共產黨中央第三辦公室工業負責人、中共中央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劉祖春的注意,為他與九妹的戀情提供了契機。

1931年4月18日,丁玲與沈從文踏上回鄉之路。回到常德家中的丁玲,像一個中學生那樣把頭發分開,穿上母親喜歡的衣服,強忍痛苦,極力做出天真爛漫女孩的樣子。她讓沈從文吃飯時陪母親喝酒,有時還會故意發發小脾氣,引得母親又痛愛又歡心。加上家裏不斷收到由留守上海的九妹寄出的以胡也頻名義發來的信和電報,異常精明的母親,竟沒能看出丁玲心中天大的痛苦、天大的秘密。

剛來時就與母親說好住三天的期限,總算是來到了,丁玲、沈從文與母親作別,又踏上去上海的漂泊的征途。剛走出門來,丁玲就已經淚流滿麵了。巨大的悲痛在心底壓得太久,她實在有些受不了。母親可能還在身後,她不敢回頭,一仍淚水如瀑布般瀉下來。沈從文在一旁看著,眼淚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在去上海的輪船上,丁玲靠在簡陋的客鋪檔頭,昏暗的燈光下,她是那樣專心地在看一張照片。這張照片與她從上海歸家時照的那張差不多,都是三個人,隻是相貌俊秀的九妹換成了白發蒼蒼的母親。

丁玲的一雙淚眼,一會兒看著母親,一會兒看著自己那個對人世還沒有記憶的孩子。眼淚出來了,眼前一片模糊,她擦去淚水,繼續又看,如此反反複複。

沈從文一直坐在她的床邊,鄰近客**的人,不時朝他倆投來同情的一眼,他們都認為這是一對情感很好的情侶,遇到了什麽太讓人傷心的事情。

“你不能老是這麽傷心。”沈從文說著,忍不住自己又流出淚來,好一會才又接著說:“這三天裏,我一直擔心你會當著母親的麵失去感情的控製,暴露實情。沒想到你這麽堅強,現在,你應該更加地堅強起來。”

“你可知道,這三天我是怎麽過來的?我一直想哭,又不敢哭,每天晚上,隻能用牙齒咬著被角哭。”

沈從文聽著,望著丁玲憂傷的麵孔,心裏痛得滴血,他的雙手抬了抬,真想緊緊地抱住丁玲,倆人大聲地痛哭一場。

丁玲見沈從文神情木然的樣子,知道他並不比自已好受,便擦了把淚水,輕輕地說:“你回去休息吧,我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