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在大上海的豐收與拮據1

上海的七月,好一個熱字了得;然而清早卻很涼爽,還有風,當然也有許多嗡嗡叫的蒼蠅,隻是它們並不怎麽礙事。

窮人都得早起,更何況是負擔還很重的窮人。沈從文昨晚雖然半夜過後才睡,今天照例是天剛亮時就睜開了眼睛。第一件事,是想如何來寫昨晚上廁所時突然就想起的那個“有學問的人”。

因為天天都要寫,就像一頭母牛天天都得擠出牛奶一樣。這個“有學問的人”,可是個好題材;隻是,像這種見到漂亮女人就一定會有非份之想的人,我已經見過好幾個了,這篇小說該寫些他們的什麽呢?

就寫他對一個女人“有非份之想”,並把他的這“非份之想”寫到有了一個結果。這麽個故事,有一個場景就夠了,隻要把他們獨處時的言行舉止,還有心理,細膩地描寫出來就可以。隻是從哪兒來入筆呢?相熟的男女,獨處在酒足飯飽之後最好。

“對,就從時間入筆,把他們放置在黃昏!”沈從文想明白後在心裏喊著,謔地挺身坐起,三下五除二穿好衣褲,伏在窗前的小書桌邊。

“這裏,把時間說明,是夜間上燈時分。黃昏的景色,各人可以想象得出。”

寫完這開頭的一句,後麵便高山流水般地出來了:“到了夜裏,天黑緊,紳士們不是就得了許多方便說謊話時不會為人從臉色上看出麽?有燈,燈光下總不比日光下清楚了,並且何妨把燈撚熄。是的,燈雖然已明,天福先生隨手就把它撚熄了,房子中隻遠遠的路燈光從窗間進來,稀稀的看得清楚同房人的身體輪廓。他把燈撚熄以後,又坐到沙發上來。”

寫到這裏,沈從文開始在心裏發笑,筆下寫得更快:“與他並排坐的是一個女人,一個年青的,已經不能看出相貌,但從聲音上分辨得出這應屬於標致有身分的女人。女人見到天福先生把燈撚熄了,心稍稍緊了點,然而仍坐在那裏不動。”

接下來,想到曾是親眼所見的一個動作,沈從文心裏又想笑,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來,明顯地留在臉上了:

“天福先生把自己的肥身鑲到女人身邊來,女人讓;再進,女人再讓,又再進。局麵成了新樣子,女人是被擠在沙發的一角上去,而天福先生儼然作了太師模樣了,於是暫時維持這局麵,先是不說話。”

接下去,自然就更好寫了,可就在這時候,沈從文的思路被後房傳來一陣凶狠的咳嗽聲給打斷了。是母親在咳嗽,他到上海把一切都安頓好,便在2月底時去北京將母親和九妹接來了。此刻,母親的咳嗽刺痛著沈從文的心,他臉上的笑容瞬間**然無存,趕緊扔下筆,匆匆幾步走到後房。

這裏,是他母親睡的地方。他進去時,母親已靠在床頭,閉著眼,半張著嘴在喘息。沈從文走到她床邊,掀開痰盂蓋一看,裏麵全是紅色了。他心上抽了一口涼氣,站立到床邊,不敢動,病人卻醒了。

後來沈從文回憶此類事情時說:母親“象是醒了很久,不願意同我說話怕妨礙我做事,所以才把眼合上假睡,聽到我掀痰盂蓋,且知道我為那血驚訝了,所以開了眼睛,望到我說,‘不要緊,不要緊。人不吃虧,一吐就鬆快了。’”

沈從文聽說,心裏又痛又酸,因為他知道,母親是“專在這些事上謊我,卻又謊我不去,是我注意到那比哥哥還瘦小的臉時,顏色是白色轉青,而眼睛,竟象不是活人的眼睛,又小又呆,非常可憐。”

“無論如何我得請醫生來。”

“那是蠢事。”母親堅持說,因為前些天剛請醫生來過。是個瘦瘦的中年人,人來了,“從皮包中把聽診筒取出,聽聽各部分,抿著嘴想了一下,不作聲,取出一方白紙來,寫上一個處方,處方角上除了印就中西文字醫生地址與電話號碼以外,還印得有此方必得在某某藥房配藥那類話。”然後“就說,‘到莫幹山去’,或者說,‘廬山空氣好’,‘西湖不行’,‘上海也無妨’”使沈從文“想用腳把他踢下樓的話,”然後,理所當然地接過十元錢,走啦。

盡管醫生來了不濟什麽事,出了錢之後母親還是咳嗽、吐血,可沈從文很清楚,母親堅持不請醫生多半還是因為錢。“手邊多有十塊錢作火食,母親病在這方麵就有獲得恢複的希望,不必醫生了。”

沈從文看著母親,這麽想著。

“我沒事,你去忙你的。”母親說完,閉了眼睛休息。

看來隻有這樣了,趁著還早,我先把那篇小說寫完,也可以換回十塊二十塊錢。沈從文這麽想著,戀戀不舍地望著母親。

這篇《有學問的人》後來發表在9月12日的《中央日報·紅與黑》第24期上,被著名學者淩宇稱作是“顯示出這一時期(1927——1930年)創作的新變化”的開篇之作,其思想和藝術功力“預示著沈從文創作漸趨成熟。”大學近年的現代文學史教材中肯定了這一觀點,認為這篇小說是對現代都市文明的諷刺與批判,在現代文學史上格外令人矚目,是沈從文小說創作從幼稚走向成熟的開篇之作。

這是後話。沈從文正準備離開母親,睡在地板上的妹妹被驚醒過來,她睜開美麗的雙眼,看到哥哥,再去看閉了眼休息的母親,輕輕地告訴沈從文:“二哥,我告訴你,媽昨晚血吐得特別多,她一晚都不能睡,你要想想法子才好。”

“想法子。”沈從文也輕輕地回答,“我們目下情形同去年在北平一樣,暑假中,書無銷路,版稅不能拿。新稿縱有人願出錢買,也寫不出,真是絕境了。”他想把這些告訴九妹,卻又於心不忍。

九妹長大了,懂事了,看到哥哥作難,再不說什麽,趕緊起來,端了滿是鮮血的痰盂到外麵去倒掉。沈從文望著九妹的背影,搖了搖頭走到自己的房間。

文章還得寫下去,得用它來換取生活和治病方麵的開支,還有就是滿足朋友們的希望。

早在今年的3月10日時,由徐誌摩等創辦的《新月》月刊出版。“我們這個刊物向你敞開胸懷,努力地創作吧,我的朋友!”徐誌摩用詩人那充滿**語言大聲地對沈從文說。從那以後,沈從文的長篇童話小說《阿麗思中國遊記》就開始在《新月》第一期上以連載的形式刊出。現在,已經刊出三分之二了。

還有由鬱達夫在北京創刊的《現代評論》,現在也遷到上海,由楊振聲繼陳西瀅任文藝版閱稿人。這個刊物,一直以來都對沈從文敞開大門。再加上葉聖陶主編的《小說月報》,一個多月就要給沈從文發一篇文章。

創作盡管這麽豐收,生活卻過得這樣拮據,根本沒法讓九妹和母親過上好日子!沈從文在心裏這麽對自已說,長長地歎一口氣,回到桌邊坐下來,繼續想他的文章。

關於這段生活狀況,沈從文在後來刊出的《樓居》中有很真切地敘述:

“天氣熱,整天一家人流汗。每日早上六點鍾樣子我就起來了……望望前後房**地下睡的人,象甘肅省的災民一樣,仿佛都瘦得怕人。因為天熱,他們都是半夜才睡,所以這時睡得非常好。早涼,有風,望到空中嗡嗡作聲飛過的大蠅,我茫然的站在再過半點鍾便將為太陽所曬的洋台前,向著一到下午便炙熱如烙鐵的對麵高牆,作一些莫名其妙的空想。”

“把筆捉到手上了,回頭望望側身睡到一小軍用**,用一條大洗澡毛巾作被,害暑病有過四天不曾吃飯的哥哥那樣子,瘦瘦的臉頰滿是野草一樣的胡須,本來要寫什麽,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了……”

“想到一點故事,好象寫出來決不至於被同我作交易的編輯們退還,同時是想起妹把那半痰盂的血倒出的事情。母親一咳更不能寫下了,仍然同她說話……”

關於心底的那份苦楚,沈從文在年底由上海人間書店出版的《不死日記》裏也有記載:

“7月1日,‘一個人,窮是嚇不了我的。有錢就用,無錢餓也盡它。至於媽,以及老九,不是應當如此過生活的。老人家可憐之至。九是小孩子,也應當像別人家小女孩一樣,至少在這樣年紀內不適於知道挨餓一類事。但是讓媽同妹來到這地方的我,有什麽法子可以把生活弄好呢?出於自己意料以外的是各處寄來的錢數目的少且遲延。我不能怪人,我實在又並不寄過多少文字的稿件給我的主顧,他們是做生意人,豈能因對我慷慨來做賠本的事……在此情形中人偏不能不生病。呆嗬,這病,便是窮中的恩惠!’”

“7月16日,‘文章作完了,得當了衣去付郵。這一周是非到連當衣也無從的情形中受窮不可的……我決心,隻要有人要我,我願抵押一點錢,來將媽設法醫好。隻要有人要,我就去。不拘作何等事,我也能作的。’”

“7月18日,‘媽的病已經深到怕人,我又擔心九也將因此轉成病人……我是罪人,年紀已快到三十,還不能使母親有一天無衣食憂愁的平安日子。別人的兒子,二十歲左右,事業金錢全不會從手中逃遁了。最無用的東西還可以為人搖旗喝道用勞績升官發財。至於我,我所得是些什麽?’”

境況雖然這麽困窘,卻還是有許多快樂的事情。徐誌摩的一個朋友來了,便約沈從文去,給他們相互介紹。

“這是王際真,我的好朋友,美國威斯康辛和哥倫比亞大學的高才生。這是沈從文,一個文學天才。”

於是,沈從文認識了王際真,並知道他此時已將《紅樓夢》翻譯成英文正與美國紐約多伯裏台杜蘭公司準備出版。

“第一個將《紅樓夢》節譯為英文的華人。”徐誌摩大聲地向沈從文稱讚他的朋友,對沈從文自然也有很多的溢美之詞。

離開的時候,同以往每次跟徐誌摩分手一樣,沈從文感到心裏甜蜜蜜的。生活,真好!他在心裏唱著這句話,回到他的法租界的薩坡賽路(RueChapsal今淡水路)196號租房,輕輕地推開門,便聽到母親的咳嗽聲。這聲音象一個捶子,一聲一聲地捶在他心上。

“我還是送母親再到北京去,不管怎麽說,北京的那個老中醫對她治病要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