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隻身前往上海

葉聖陶是丁玲一生最敬重的人,因為丁玲的處女作是葉聖陶刊出的。至於沈從文,對葉聖陶更是充滿感激。

1927年5月,《小說月報》主編鄭振鐸赴歐遊學,暫由葉聖陶代編,此後《小說月報》就出現了許多新作家的名字,特是沈從文的名字。

在1927年6月,葉聖陶從來稿中讀到沈從文的短篇《我的鄰》,就覺得這個作者很有才氣,小說寫得很有特色,於是也象徐誌摩約請沈從文為《晨報副刊》專門撰稿人一樣,聘他為《小說月報》的撰稿人。到1928年底,僅經葉聖陶之手,沈從文在《小說月報》上就發表了《我的鄰》、《在私塾——一個老退伍兵的自述之一》、《或人的太太》、《柏子》、《雨後》、《誘詎》、《第一次作男人的那個人》等七個短篇,還發表了新詩《想——鄉下的雪前雪後》。

1927年5月25日,沈從文捂著流鼻血的鼻子,花了整整三個小時,一口氣寫完《柏子》,累了,想出去鬆口氣,他來到丁玲的房間,卻看到丁玲的眼角上留有淚痕。

“你這是怎麽啦?”沈從文著急地問。

丁玲擦了擦眼角的淚水,一甩短發笑著說:“我隻是想到了母親。”

“你的母親,還好吧。”

“我不懂你要問什麽。”

“我是說伯母的身體,還好吧。”

丁玲笑了,笑得很甜。

她的母親蔣勝眉,是一位受新文化熏陶的舊式女性。丁玲四歲喪父,父死後原本的大家庭瀕臨崩潰,五歲的丁玲隻得隨母移居常德舅舅家。母女相依為命,過著相對穩定的生活。

“我小時候,母親她十分重視對我的教育,親自教我讀《古文觀止》、《論語》還有《孟子》。就因為母親的影響,我從小就讀了很多書,還聽母親講了許多故事。那時候,到了晚上,在燈底下,我睡在母親旁邊,表姊們也鑽到她的身旁,她娓娓不倦地把一些水簾洞、托塔天王的故事深深地放到我們的腦海中,那些情景,我現在想起來還如在目前。”

丁玲的大眼微微地閉著,一張圓圓的臉上流露出憧憬的笑容,甜蜜地回憶著。沈從文被她的神情感染了,想到自己的母親,輕輕地說:

“從我能記事的日子起,我就記得每年農曆十二月初八,母親給我們煮臘八粥。”

“臘八粥?”

“對。就是用糯米、紅糖和十八種幹果摻在一起煮成的一種粥。幹果裏大的有紅棗、桂圓、核桃、白果、杏仁、栗子、花生、葡萄幹等等,小的有各種豆子和芝麻之類,吃起來十分香甜可口。母親每年都是煮一大鍋,不但合家大小都吃到了,有多的還分送給鄰居和親友。”

“你母親怎麽就喜歡這種粥。”

“我母親喜歡這粥有兩個原因:一是為節約,二是為紀念她的母親。母親說:這臘八粥本是佛教寺煮來供佛的——十八種幹果象征著十八羅漢,後來這風俗便在民間通行,是因為借此機會,可以清理廚櫃,把這些剩餘雜果,煮給孩子吃,是節約的好辦法。而且,我外祖母的是臘八這一天逝世的,那時母親隻有十四歲,伏在外祖母身上痛哭之後,趕到廚房去做早飯,看見灶上還擺著一小鍋外祖母昨天煮好的臘八粥。”

“你的母親,一定很善良。”

“是的,非常善良,關於這一點我可以給你講上三天三夜,以後再說給你聽,現在你還是再說說你的母親。”

“我的母親,在我七歲時,她結交了革命家向警予,兩年後便從長沙第一女子師範學校畢業去桃源縣教書,我也隨母親入桃源縣小學讀書。這期間,母親常給我講述西方著名婦女活動家羅蘭夫人的革命故事,她自己也開始接觸西方文學,如林琴南翻譯的《塊肉餘生記》、《撒克遜劫後英雄略》等等,我母親都非常喜歡。”

丁玲真幸福,有那麽好的知識性母親。回到屋裏,沈從文這麽想:不過,我還是更喜歡我的母親,她是一個多好的母親啊,一輩子都在為兒女們操勞、操心,可是我卻半點也沒有給她什麽,甚至還……想到因為那次戀愛挪用了母親的一千多塊錢,沈從文不由得心頭又一痛。他緊皺了眉頭,好一會待眉頭再鬆開時,他已經有了一個讓他快樂的決定。

“對,就這麽幹,把母親和九妹都接到北京來。”這念頭在沈從文心裏冒出後,他立刻去了酉西會館搭信回湘西:

“讓我的母親、還有九妹,都一塊兒來北京吧!我要讓九妹在北京上學!”

五月的北京,正是春夏交替之季。公寓前的幾株楊樹,又結出了滿樹的“樹毛”,無風時幽幽然輕落,有風時便悠悠哉起舞。沈從文正望著這捕捉不到的花絮,竟然聽到一聲陽雀般歡快地呼喊:

“五哥!”

他欣喜萬分地回過頭來,看到一個身材嬌小、麵容清秀的姑娘正拉著母親的手朝他走來。

沈從文擦了擦眼睛,快活地大聲喊:“媽!九妹!”

他走過去,走到母親和九妹身邊,久久地看著她們:“媽,你怎麽這麽瘦。”

“媽病了。”九妹在一旁說。

“沒什麽,就是有些咳嗽。”母親說話間又咳嗽幾聲。

沈從文趕忙過去,扶住母親。

“不用你扶,沒什麽。”

母親掙開兒子的手,跟在他走進公寓的小屋。母親看著兒子,看了很久,才低聲地說:“你也不比以前胖。”

“五哥比以前白淨了許多。”九妹望著沈從文說。

母親看看床,看看那張窗前的書桌,再看看沒什麽剩餘的地方,不由把擔心的目光投向兒子。

沈從文讀懂了母親的擔心,笑著說:“這間是我住的,前幾天,我已經在隔壁又租了一間,給你跟九妹住,我這就帶你去看看。”

“我們都餓了。”九妹在一旁說。

“餓了就先去吃,今兒就讓五哥給你和媽好好接接風。走,吃館子去。”

“別破費了,還是在家裏吃,我來做。”

“這有什麽破費,就一頓飯,你們又剛來,以後有的是飯讓你做。”沈從文勸母親,給九妹一個眼神,讓她幫自己說話。

九妹果然一點就通,過來拉住母親說:“這回就讓五哥破費一點,從明兒起,我們就自己做。”

母親看九妹一眼,不再吭聲。

沈從文見母親答應,臉上露出微笑,說:“我有兩個最好的朋友,讓他們一道去。你們等等,我這就去叫他們。”

說完,沈從文不等母親和九妹說話,就匆匆地來到胡也頻和丁玲的房裏。

從去年下半年開始,胡也頻的文章就開始有了更多的出路,到今年,每月也能掙到二三十元稿費,如今丁玲的文章又開始發表了,倆人的生活有了些保障,便又有了新的想法。沈從文進來時,他倆正在設計今後的生活,丁玲首先說:

“我想我們應該多念些書。”

“這想法太對了,我也是這麽想的。”

“你看,魯迅、鬱達夫這些名家,都是留日的,我想我們最好也去日本留學。”

“這想法我也讚成,日本離得近,去日本少許多路費。”

“雖然少些路費,但還是要許多錢的。”

“錢可以掙,我倆拚命寫,慢慢的名氣大了,寫出的文章更容易發,稿費也多一些,錢應該不是問題,關鍵是日語,我們都還不懂。”

“不懂可以學,我倒是不擔心日語,隻擔心錢。”

“錢不用擔心,可以掙。”

沈從文進來,他倆都對沈從文點點頭,然後繼續說,直到胡也頻說完這一句,才停下來問沈從文:“你說是嗎?”

沈從文連忙點頭,說:“是,錢可以掙。”

胡也頻得到沈從文的讚同,得意地看著丁玲。

“你來,是有什麽事嗎?”丁玲看出沈從文象是有什麽事,這才望著他問道。

“我是來請你們出去吃飯的。”

“不是說好今晚在我們這裏吃嗎?為什麽要出去?”胡也頻問。

“該不會是嫌我做的菜不好吃吧。”丁玲說。

“不是。”

“大作家了,動不動就上館子。”

“確實,確實是大作家了,集子都出來了。”

丁玲和胡也頻一人一句,沈從文急了,大聲說:“我媽和我九妹來啦。”

“啊!”胡也頻和丁玲都高興地叫起來。

當丁玲看到九妹時,眼睛睜大了,把妹妹看了又看哥哥,把兄妹倆都看了一遍,對黃英伸出大姆子說:“伯母,你老真有福氣,有這麽俊美的兒子,又有這麽仙女般漂亮的女兒。”

黃英笑了,咳嗽幾聲過後說:“你這姑娘,真會說話。”

“真的,我說的全是實話。”丁玲說著,拉起九妹纖纖的小手問道:“好妹仔,你今年有多大了?”

“十五歲。”

“以前來過北京嗎?”

九姝搖搖頭,秀美的眼睛低垂著。

“這會來了,就多住些日子。”

“不是多住,是長住。”沈從文對丁玲說:“我要讓她在北京讀書,受係統的教育。”

“真的!”丁玲問。

“當然,你不知道,我九妹自幼聰明好學,記性特好。以前我媽讓三弟背書,背到中途便忘了。九妹便在一旁笑他,完了把那課文便一字不差地一口氣背完。媽,你說是不是這樣?”

“是的,我的九妹就是聰明。”黃英說著無比眷戀地拉了拉自己的女兒,咳嗽幾聲才接著說:“可惜她長大時家道已經敗落,再沒錢去供她上什麽學。”

“沒關係,九妹年紀還小,現在補還來得贏。”沈從文安慰母親說。

“隻是,在北京上學,怕是要許多錢,你供得起我嗎?”九妹的眼裏閃過一絲亮光,很快地看了沈從文一眼,輕聲細語地說完,又把眼睛垂下去。

“供得起。”沈從文堅決地說:“供不起也要供,我拚命寫作就是。”

九妹嶽萌,是沈家九個兒女中最小的一個,1912年出生,比沈從文剛好小10歲。少小時的九妹,聰慧快樂又討人喜歡,母親把她當成心肝寶貝,全家人也都寵愛她。沈從文不僅在《玫瑰與九妹》中直接寫九妹,在《爐邊》裏也讓九妹當主角,後來的名篇《邊城》,都有九妹的影子。

嶽萌喜歡玫瑰,人比玫瑰更美,常“對著那深紅淺紅的花朵微笑”,“又把許多玫瑰花瓣用信寄給在長沙讀書的大哥”;當二哥、三哥為賣小吃的吆喝聲**露出饞象時,九妹就去“遊說”母親,以滿足哥哥們“饞嘴”的欲望。稚氣可愛、聰明痛人的九妹,是家庭充滿祥和快樂的寶貝,更是沈從文心底最痛愛的人。

1915年,父親刺殺袁世凱失敗流亡在外,家道逐漸敗落,1918年剛滿16歲的沈從文也不得不去當兵,每當有好友回家,沈從文總要叮囑他去看一看九妹。堂兄見他思念九妹的可憐樣,便安慰他說,“到八月十五中秋節,你也可以回家探親,那時可以幫九妹買許多好玩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