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與丁玲胡也頻的分歧2

沈從文聽了,不好意思地看看丁玲,點了點頭。

“快說來聽一聽。”

“那是我來北京前兩年的事情,那年二月我離開鳳凰去芷江投奔五舅黃巨川,當時,我的七姨父熊捷三也在芷江城裏,常與五舅吟詩唱和,讓我替他們抄寫。那段日子真讓我長了不少見識。”

“快說正題。”

“你莫慌,讓我慢慢說。正是在我姨父熊捷三家,我閱讀了林紓譯的許多西方小說,有狄更斯的《賊史》、《冰雪姻緣》、《滑稽外史》、《塊肉餘生述》等小說。”

“後來呢?”

“後來姨父熊捷三見我替他們抄寫時臨摹的小楷不錯,就對我有了好感,然後就為我提親。可是我不願意。”

“為什麽?”

“這種事,我喜歡由自己來處理。”

“哈哈!”丁玲笑了,說:“許多事看你都太麵糊,沒想對人生大事還是有自己的主見。”

沈從文聽了誇讚,憨憨地笑了。丁玲又問:“你說的姨父熊捷三,跟熊希齡是什麽關係?”

“熊捷三就是熊希齡的親弟弟。”

“是這樣子的,你還真不錯,連首任民國政府總理親弟弟的提親也敢拒絕。”

“這種事,得兩個人能和氣地在一起生活一輩子,跟其他名利是沒關係的。”

丁玲聽了,這次沒笑,隻是非常認真地點點頭。沈從文見了,也對丁玲認真地點點頭。關於丁玲,沈從文在後來的《記丁玲女士》中寫道:

“朋友們所得於丁玲女士的好印象,實不在她那女性意味方麵。她能給朋友的是親切灑脫。她既不習慣使用脂粉,也缺少女性那分做作。她待人隻是那麽不可形容的爽直,故朋友相熟略久,就似乎極容易忘掉了她是個女人。然而從另外一方麵說來,則凡屬於一個女子某種美德,她卻毫無缺處。她親切卻不狎褻。她爽直並不粗暴。她無時髦女人風韻,也可以說她已無時間去裝模作樣的學習那種女性風韻。她容易使熟人忘掉她是個女人,不過因為她沒有一般二九年華女人那分浮於眼眉行諸動止輕佻風情罷了。認識她靈魂美麗天分卓絕的,隻是很少幾個朋友,一般人對於她的美麗處與長處的認識,則必需數年後從她的作品上方能發現的。”

從這段話不難發現,沈從文對丁玲有相當的好感,但僅是將她當成親妹妹,或者是弟弟。當然,上麵這段話是後來說的,在開始的時候,他對丁玲還是有過那種男女間的感情,隻是當丁玲與胡也頻走到婚姻的那一步後,沈從文對丁玲的這種男女之情就徹底消失了。因為作為一個地道的鎮竿人,都能守住“朋友妻不可欺”這樣的做人原則,以至於直到今天,這仍然是地道鎮竿人的交女友原則。

後來的事實證明:“四·一二”對丁玲的一生影響很大,由於思想苦悶,她開始寫小說了。正如她在後來的《一個真實人的一生》中寫道:

四·一二政變”後,“我每天聽到一些熟人的消息,許多我敬重的人犧牲了,也有朋友正在艱苦中堅持,也有朋友動搖了,我這時極想到南方去,可是遲了,我找不到什麽人了。不容易找人了……我恨北京的文人!詩人!形式上我很平安,不大講話,或者隻像一個熱情詩人的愛人或妻子,但我精神上苦痛極了!除了小說我找不到一個朋友,於是我寫小說了。”

丁玲試圖在小說中發泄自已對社會的卑視,在展示個人孤獨的靈魂仍然倔強中去尋求一種安慰。她的第一篇小說《夢柯》,主人公是個富於正義感的少女,因不滿教員對模特兒的侮辱離開了學校,住在親戚家,卻不幸落入愛的陷阱,受到表兄等人感情上的侮辱,於是再次出走。沒想到當了演員之後,竟遭到肉體與精神上更大的淩辱。

這篇小說是葉聖陶從一大堆來稿中挑出來的,開始看著那密密麻麻的小字,還以為是沈從文的。《夢柯》發表於1927年12月10日《小說月報》第18卷第12號頭條位置上。

《夢柯》的發表給了丁玲很大的自信,接著又創作第二篇小說,《莎菲女士的日記》,同樣由葉聖陶在《小說月報》刊出。

丁玲兩篇高質量的小說接連發表,驚動了當時文壇。評論人毅真在他的《幾位當代中國小說家》中說:《莎菲女士的日記》的問世“好似在這死寂的文壇上,拋下一顆炸彈一樣,大家都不免為她的天才所震驚了!”

而1934年出版的《丁玲評傳》中草野的文章《坐有女作家交椅的丁玲女士及其作品》中又有這樣的評語:

“現在我要重複的說,中國女作家的交椅是屬於作者了。她的創作能有他人的所不能長,而沒有他人的所短。它的造句新穎,結構別致,風格特殊,她確是中國枯燥的文壇上一位健將,末了總括起來,我對於作者的評價是:一、專長於女子心理的描寫;二、受沈從文先生作品風格的影響。”

不管那段時期的評論人怎麽說,丁玲是以特高的起步步入文壇,這話卻是十分準確。緊接著,丁玲又連續發表了《在暑假中》、《阿毛姑娘》、《自殺日記》等十幾篇小說。

這是後話。就在丁玲在創作批判社會的《夢柯》和《莎菲女士的日記》時,沈從文也寫完了他的《柏子》。這篇小說,講敘了水手柏子的故事。為了活,柏子隻能每日呆在船上,冒著極大地生命危險拿著微薄的收入。這樣的一個人,當然不可能有自己的女人。於是,在船靠岸後,柏子就去找自己心愛的妓女過夜,把一月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腰板錢”用光,然後再回到船上去。至於用光他“腰板錢”的那個妓女,雖是柏子的相好,但一麵又做著同妓女一樣的事情。這個可憐的婦人,淪落也隻因為要活下去。

柏子無奈去吊腳樓尋歡,女人無奈隻好這樣!因為他們之所以這樣都是被逼無奈,以至於膘娼這種本來的髒事讓人看了,也不覺得他們的行為有多醜陋,反而感到他們很勇敢,能夠這麽堅強地活在這個千瘡百孔、醜陋之至的世界上!

關於柏子,沈從文在1942年寫的《水雲》裏說過這樣的話:“我是個鄉下人,走到任何一處照例都帶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通社會總是不合。一切來到我命運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來證實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我用不著你們名叫‘社會’為製定的那個東西,我討厭一般標準。尤其是什麽思想家為扭曲蠧蝕人性而定下的鄉願蠢事。”

鄉下人沈從文雖然逐漸地走進了新的生活環境,從表麵來說好象是已經適應了,可他內心深處,卻始終難以認同眼前的世界,把一腔的愛都放在對遙遠故鄉那不老的山和靈動的水的追憶和拾掇上。

沈從文寄情於故鄉,是因為此時的故鄉不但對他失去了限製的能力,反而是給他提供了與眼前大都市對比思考的諸多自由。

他此刻比以往更加地熱愛自己的國家,追求真理遠勝於追求思想。他堅持不懈地學習,認認真真地思索,渴望能有自已的思想。他認為思想隻是一種工具,可以幫助自已更好地來理解世界。對於那些把某一種思想奉作神靈,把自己一輩子都拴在上麵的人,他有些瞧不起甚至反感。

沈從文希望借助思想的力量去照亮書本和人生的種種事情,讓自已能更加地明自和理解人生世相,而絕不去盲從或膜拜某一種思想。

等等這些,沈從文與丁玲和胡也頻,以及如魯迅、郭沫若等等熱衷於革命的人,都是有一定分歧的。